深夜裡不睡,偏要用冷水沐浴,想必他這副冰冷心腸,便是這夜夜在冷水裡泡出來的。
冰涼的井水從桶邊濺出,打濕了裙邊鞋襪。
鴉青急忙回避目光。
瞧這架勢,他家大人和女史回府後,應是又鬧出了什麼别扭。
青鸾運了口氣,把桶中水折入另一個裡,然後又将之丢回井中打水上來。
見她一直這麼悶頭打水也不是辦法,鴉青擡頭對缙雲道:“去把童讓他們喊來幫忙。”
卻不想缙雲猶豫片刻,才艱難開口道:“大人說……往後夜裡打水的差事,叫女史一人來做……旁人不許伸手。”
“……”鴉青聞言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誠然,這冷水說到底,确是因女史才用的,但自家大人這路數會不會實在詭僻了些?
青鸾來來回回折騰十幾趟,在甯晏禮寝殿中摸着黑,足足把浴桶裡的水灌到邊緣,才對着空氣,恭恭敬敬伏手道了一句“請大人沐浴更衣”,之後便把門一摔,退出殿外。
殿内伸手不見五指的角落,甯晏禮反複壓制幾次,才強行忍住喚回她的沖動。
他沉默地摘掉腕上濕漉漉的紗布,褪下内衫,邁入冷水。
待聽見有水聲嘩然從桶邊溢出時,他終于忍無可忍,咬牙切齒地一腳把桶踢翻。
“哐當”一聲巨響,把在窗根下打盹的屠蘇吓了一跳,他倏地從地上彈起,扶刀朝窗子裡急道:“大人發生了何事?”
甯晏禮沉臉在漫着冷水的地上站了半天,許久才道:“明日早朝後,随我入宮請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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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密布,薄雨霏霏。
太極殿上,度支尚書念着近來國庫的幾項較大開銷。
他聲音平平,猶如念經,除了大殿正前的李洵臉色越聽越黑,其他朝臣都低垂着頭,暗自将眼珠子往甯晏禮身上瞟。
陳暨低低冷笑一聲,側頭對身後的褚冉道:“你上朝前說的,可是真話?”
褚冉對他後腦勺瞪了一眼,“我何時有過虛言?雲舫裡許多人都瞧見了的。”
“他這閹人心思倒多。”陳暨諷刺道:“也不怕被人因此參上一本。”
褚冉倒有不同見地:“他已說了要親自奏請陛下賜婚,别看他雖是宦官,在這事上倒有些魄力。”
聽褚冉話裡似乎帶着一絲贊許,陳暨撇嘴嗤道:“一個空有皮囊的廢人,哪有士族女子看得上他?也就是那些賤奴才多瞧他幾眼罷了。”
一旁,骠騎将軍霍遠山聞言皺了皺眉。
陳暨和褚冉在他耳邊嗡嗡半天,他早聽得厭煩,方才那一句更是莫名刺耳。
好不容易捱到下朝,待出了太極殿,見陸彥與甯晏禮告辭後,他拿過内侍為他撐的傘,疾行幾步,跟了上去。
“懷謙留步。”他道。
甯晏禮聞聲回頭,見是霍遠山,遂伏手禮道:“霍老将軍。”
其實霍遠山剛過半百,與陸彥、桓昱等人皆是同門,朝中人之所以喚他為霍老将軍,并非因他年邁,而是為與其長子,鎮北将軍霍長翎區分開來。
霍遠山微微颔首,走到甯晏禮身邊,想要開口,卻張了張嘴,不知從何說起。
甯晏禮見此已猜到八分。
他雖與霍家往來甚密,但大多都是與霍遠山的兩個嫡子,尤其是霍長玉。
霍遠山這般主動前來找他,算來還是第一次。
他平靜地看着霍遠山,半晌,先把話挑明了出來:“今日朝中傳言非虛,我昨夜确是去了雲舫。”
霍遠山一怔,“你自幼時起就定力極強,亦不是貪戀風月之人,怎會……”
甯晏禮微垂下眼簾,“讓老将軍失望了,其間雖有緣由,但眼下既已在朝中傳開,便是木已成舟了。”
霍遠山無奈地搖了搖頭,歎息道:“我方才聽聞,那陳暨還想以此參你一本,若是如此,你倒不如先去奏明陛下,給那女子一個妾室名分。”
甯晏禮沉默少許,“我并未想過納她為妾。”
霍遠山面露不解。
“若去昭陽殿請旨,我打算娶她為妻。”甯晏禮道。
此言一出,霍遠山蓦地瞪大了雙眼,“你說什麼?你打算迎娶舞姬為妻?”
“她說過,定不會為人妾室。”甯晏禮無奈勾唇。
霍遠山用一副難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你莫不是忘了自己是何身份?你若娶了賤籍女子為妻,來日要是——
他話音一頓,自覺失言,便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又道:“你當真想明白了?”
甯晏禮望向太極殿的飛檐,視線因拉得過遠,而顯出一絲茫然。
“雖然現下還不得頭緒。”他道:“但我直覺與她似乎頗有淵源。”
霍遠山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隻道:“旁人向來是做不得你的主的,若是想通,我也不能再說什麼,隻是還望……還望大人莫要忘了十六年前,在雲都枉死的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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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長玉從甯府地牢出來時,甯晏禮也剛從宮裡回府。
二人迎面相遇,細雨紛飛中,撐着兩把樣式極為相似的桐油傘,傘面梨花如雪,枝影橫斜,皆是出自一人所繪,甯晏禮隻消一眼便可認出。
兩人在雨中對望片刻。
甯晏禮皺起眉,冷冷問道:“這傘你是從哪得來的?”
其實問這話時,他腦海中已隐隐浮現出一種可能。
但同時他又不太确信。
畢竟印象中,霍長玉與她并不相熟,她怎會莫明送傘給他?
難道是之前在宮裡的時候?
霍長玉在陰暗潮濕的地牢,幫甯晏禮驗了半日的屍,剛血漉漉的出來,就遭他劈頭一問,頓時愣了愣,“什麼傘?”
甯晏禮向他頭頂上方一瞥。
霍長玉跟着擡頭,望向梨花傘面,才反應過來,“你是說這個啊。”
說着,他嘴角浮出一抹缱绻的笑意,“當然是有情人送的。”
話音甫落,甯晏禮臉色驟變,這時青鸾也撐傘路過,三把相似的桐油傘局在庭中面面相觑。
一旁的屠蘇登時心叫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