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這樣的。

不該是這樣的……

顧晏钊啞着嗓子，痛苦地慢慢道：“銅雀繞金枝，鐵甲鎖白刃，這句話就像詛咒一樣刻在每一個死去的人脊梁骨上，北朔死了兩萬人，至今還蒙羞不得沉冤昭雪……為什麼連你也要摻和進來？你到底要找到它做什麼？你到底是誰？”

何殊塵迎着他的目光，平靜地說：“沒有為什麼，不是所有問題都有答案，不是所有人都得為你讓道，這裡不是你的候府，也不會有人一直為你保駕護航。”

顧晏钊沒有吭氣，臉色依舊難看。

何殊塵不為所動，嘲諷道：“顧二公子，要發瘋也得挑個時候，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像上次一樣妥協？未免太天真了一點，我猜得果然不錯，你還跟兩年前一樣蠢，甚至毫無長進，倒欠三分。”

顧晏钊手指緩緩用力，咬牙道：“你真以為我不敢碰你？”

“你怎麼舍得？”何殊塵分毫不讓，眸底微紅，道：“殺了我，誰會幫你找到真相？虛張聲勢吓唬一次就夠了，你的演技實在太拙劣了，這算什麼？”

他掙開了顧晏钊已經松動的桎梏，手指湊近他的喉嚨，抓住顧晏钊的衣襟，将他猛地拉向自己，顧晏钊臉色鐵青，手掌撐住牆壁，還是不可避免地擠在他身前，匆忙中隻來得及躲開了不碰到何殊塵的左臂。

他于是更加肆無忌憚，薄唇貼上那節微微顫抖的喉結，濕潤的舔/吻一觸即分，在顧晏钊驟然急促的呼吸聲裡向上吹出一口氣，如願聽到了耳畔加重的喘息。

熱氣環升，分不清是惱怒還是純粹的錯覺，顧晏钊面色陡然一變，從齒縫裡擠出一句：“放肆！”

何殊塵冷笑一聲，一把推開他，罵道：“少在我面前拿腔拿調，這才叫調/情，懂嗎？”

顧晏钊連退幾步，臉上血色盡褪，嘴唇都在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何殊塵松開他的衣襟：“我要是跟北朔戰場有什麼牽扯，就該在認出你的第一眼要了你的命，還能留你到今日？誰不想知道真相？誰不想讓那些死了的人都閉眼？”

他無奈道：“你對着我這張男人的臉親不下去是不是？你要找到真相，不該不擇手段，逼自己做這種事情。”

“真相就是求遍故土無人願接訴狀……真相就是将士們在前方厮殺，京城貴胄歌舞升平……是戍戰之人罪該萬死，不得善終，是整整兩年都沒有人願意祭拜大周将祠……”

顧晏钊擡手按住臉，從掌心掩蓋下透出壓抑到極點的崩潰哭腔，顫聲道：“沒有人在意什麼是真相，沒有人……他們隻知道死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隻有等着那些人回家的未亡人才想要一個真相。”

他忽然很想回到過去，再去問問兄長。

你所堅持的一切，都有意義嗎？你所保護的人，都值得嗎？

五歲那年，瓊華宴上君臣歡飲，父兄得陛下盛贊。酒涼風習，宴畢回家時，他拉着兄長的手，出宮走過扶英橋，指着橋後的崇斯門，問他那是什麼。

夜裡燈明景逸，宮門浮阙嵯峨，華立中天。天子的金甲儀兵昂首戍衛兩列，一片巍然氣派。

顧晏澂笑着把他抱進懷裡，摸了摸他的臉，說，那是你長大以後，上朝面見陛下的第一道關隘，文臣武将在那裡接受檢查，然後聽宣入殿，顧家人生來就是為這片土地馳騁的，你是爹的兒子，也要肩負起這個責任。

天行有眷，我們二郎也能過得這一關，将來高台點将，為大周守疆戍土。

像哥哥一樣嗎？

對，像哥哥一樣。

他把這話記在心裡，念念不忘了許多年。

顧家兵起漳州，兒郎們守在大周北地的咽口，防線向外推延數千裡，震懾北方野地裡伺機而動的狼群，年幼時，顧晏钊做夢都想披上那層鐵甲，騎在父親為他馴養的小馬駒上，在那片曠野奔馳，趟過半人高的野草，登上天外峰的狼牙岩洞。

那裡插着顧家軍的旌旗，與北朔的雪原遙相對望。

……

隻是老天總愛捉弄人，得到的太多，總是會頃刻間失去所有。

十四年後，他帶着滿身傷痛，跑死了兩匹戰馬，雨夜跪伏在崇斯門外，磕得頭破血流，祈求陛下徹查冤案。

宮門緊閉，北朔戰場上數萬冤魂在長夜哀嚎，扶英橋容不下無辜枉死的血肉，他始終沒跨過兒時那道關。

你還相信那些話嗎？

浮雲撼天地，劍如龍，身似虎。

你還會拿起那把劍嗎？

顧晏钊濕了眼眶，将未說出口的話都咽了下去，低聲道：“對不起……我知道……我知道了。”

他長出一口氣，伸手為何殊塵抹去衣邊褶痕，道：“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