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是很讓人動容的,低沉而克制,像戰争結束後草長莺飛,被困在原地無人記起的無名遺骨在風中哭号,偏偏又壓抑着哀恸不敢讓外物感知,把淚水都凝涸在肌膚,一點點填補他飽經傷痛的掌心溝壑,蜿蜒出永不磨滅的紋印。
何殊塵眼中第一次浮現出一絲歉意。
但也僅有一絲而已。
他擡手緩緩撫上顧晏钊的臉頰,顧晏钊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藏着他看不懂的情緒,幽暗而瘋狂。
沒人知道這個剛剛還情緒瀕臨決堤的男人在想什麼。
何殊塵笑了笑,手心裡是他的假面,冰冷的膠體隔絕這堪稱冒犯的舉動,溫度傳不到顧晏钊的臉龐,在這一刻竟然讓何殊塵有了一種他要把臉頰貼近那隻手的錯覺。
然而顧晏钊隻是一錯不錯地盯着他。
何殊塵摸了摸他的眼角,用指腹柔軟的皮肉觸碰他發紅的眼和眉尾,暈染開那片潮濕的淚痕,輕輕地說:“不要道歉,沒人需要你的道歉。”
“逝者随風去,往事如逆旅,你折磨自己,也是在折磨别人。”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能認出你嗎?二郎,你的劍法比你更直抒胸臆,你心裡想什麼,都寫在這裡了,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三個人會顧家人的左手劍,可是你為什麼不拿劍呢?你的劍去了哪裡?”
顧晏钊沉默着抓住了他的手腕,遲疑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微惱道:“誰準你這麼叫我的。”
何殊塵卻道:“日出清濟為晏,砺器芒角為钊,他要你以身作劍,為你取名的人像給你這一生都圈上了一層禁锢。”
顧晏钊手指緊縮,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裡。
何殊塵由着他,并不掙紮,聲音輕得像歎息:“我知道你,知道你的一切,比你想象得還要早,在千萬裡的山水之外,不分今明,早晚都要見你。”
“你知道我?”顧晏钊紅着眼睛,還帶着氣聲道:“你知道什麼?”
“江北先生教你習劍,雍州琴窦授你經略,你是顧候最疼愛的孩子,他把畢生心血都傾注在了你們兄弟身上,若無那場意外,兩年前加冠時,你就該光明正大地受帥印,走上所有人都期望的那條路。”
顧晏钊的眼底一抹痛意。
何殊塵惋惜道:“你變成今天這樣,不是你的錯,是他們步步相逼,扶英橋舍命一跪,寒了多少将士的心,你以為低頭就能免做秀木被摧折,你以為拱手相讓就會有人滿足于此,可京城是樊籠,封侯要剝骨,你感覺到痛嗎?刀口已經殺向頸側,隻有死人才沒有痛覺,隻有死了才能擺脫。”
“滿腦子為君為國,可奸人在暗處,你找不出他,他還當你認命不敢反抗。”
“顧家雙子,一個早早便嶄露鋒芒,一個二十多年都在泥濘裡打滾,你騙過了他們,我騙過了你,計較真假做什麼?目的一緻不是皆大歡喜,不如來與我一起,我幫你複仇。”
何殊塵的笑容裡帶出狠戾的快意:“我這個人,最不講仁義道理。”
“顧家軍是仁義之軍,我父親以德行治軍,仁行施德,武德服衆,你和我走不到一起。”
顧晏钊俯身在他耳側,陰沉沉道:“不過你既然送上門來,我哪裡有不要的道理?”
何殊塵愉悅地看着他:“我的便宜不是那麼好占,顧家的男人若是隻會淌眼淚,那還真叫人失望,你得拿出點本事來才行……”
顧晏钊豎起拇指按住他的唇,将近在眼前的挑釁收入懷中,沒讓他繼續說完。
綁帶一松,何殊塵的面具應聲掉落,然而誰都沒去管那小東西會到何處。
何殊塵發頂還戴着那支玉簪,眉目如畫,毫不掩飾美麗皮囊下的野心,目光明媚而張揚。
天底下男人女人那麼多,要什麼樣的沒有,偏叫他遇見了這麼一個燙手的玉面閻羅,不容分說便要來跟他糾擾。
真是可恨。
顧晏钊心亂如麻,滿腔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仿佛都有了宣洩的歸宿。
他青筋橫生的手捧住何殊塵的臉,掌心的厚繭蹭了蹭何殊塵細膩的肌膚,要把他深深看進眼底,低頭親昵地貼在他唇邊方寸旁,語氣一分不弱,半帶威脅地說:“不用你來提醒我,激将法對我沒用。”
那雙薄唇經手指的蹂躏,柔軟得不可思議,绛唇映日,尾端又微垂,像被晨露打透的花苞,手指在其上輕壓,就浮現煽情的印記。
他道:“這世上還沒有我不敢做的事。”
屋外的雨聲都沉寂了下去,話音未落,那一瞬間何殊塵心跳一滞,發愣般看着顧晏钊越來越近的唇,貼着他,落在臉側輕若鴻毛,猶疑着将兩人的呼吸都纏在一起,若即若離,就是覆不到雙唇上。
一個情難自抑,一個恍然忘記推拒。
他像在對待什麼珍寶,不肯再近一步,又不舍得放開手,隻好小心翼翼地試探。
殺孽不宜多,易遭反噬。
何殊塵自暴自棄地想,哪有人還沒過河,自己先濕了鞋襪,教人知道了,豈不是天大的笑柄。
他心底升起一股荒唐的念頭,擡起傷臂,心一橫,閉上眼按下了顧晏钊的後腦。
有什麼滾燙的情緒在胸腔跳動,震耳欲聾般讓他難以面對,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見,就不用去想其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