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中一塊蜜漬豆腐被随意撥弄了一下,便被冷置一旁,主人随後輕輕放下筷子,掩唇輕咳一聲。
顧晏钊微微擡起頭,看見何殊塵垂在身側的手指一動,在衣料上輕觸兩下,随後若無其事地收回了手。
菜品有問題。
何殊塵從始至終沒吃幾口東西,盤子裡隻有半截辣筍和一塊豆腐,蜜汁澆在豆腐金黃酥軟的外皮,發出誘人的香甜氣味,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人疑心這是什麼毒物,但從顧晏钊的角度,一眼就能看見被何殊塵筷子剝開的一點嫩白内裡泛着青色。
隻有一點兒而已,幾乎難以發覺。
但不知道這是什麼的人吃下去,頃刻間就能丢了性命。
自從坐下來,顧晏钊的警惕心始終沒有放松過,葷菜上過一輪,隔了沒多久便上了三道素菜,這道口味偏甜的蜜漬豆腐由符遠發話放在了靠近何殊塵的一側桌上。
主人盛情難卻,何殊塵便使了個眼色,由顧晏钊替他布菜,夾了一塊到盤中。
上菜的仆役還候在外面,看樣子不是符家小厮裝扮,更像秋山别苑的人。一般而言,這些人多半都是家養的奴仆,沒出過什麼門到外面見雲州城裡的公子們,更不用說給誰精準地下毒,或是探聽到哪家公子的口味偏好在飯菜上下功夫,這根本就是無法控制的事情,這裡坐着的無論哪一位出了事,都是承擔不起的後果。
不是針對這個場内唯一一個看起來勢單力薄的琴師,那麼,動手的人是要挑選誰成為目标?所有人?還是說,有符遠的吩咐在前,其實是可以讓該吃的人吃下有問題的食物。
符遠的目光黏在了何殊塵身上。
顧晏钊被那道如有實質的目光順帶着掃到,瞬間覺得有些坐不住。
雖然不太願意承認,但符遠确實沒有要弄死何殊塵的意思,衆目睽睽之下行兇殺人和私下在宅院裡随手弄死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符遠還是能分清二者區别的。
何況他現在恨不得把人就地吃進肚裡。
那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占有欲醜态。
顧晏钊厭惡地垂下眼簾,忍不住在心底發問,同樣都是男人,符遠那種毫無邏輯的,如同野獸要進食前夕護食和繞着食物打轉、熱烈噴鼻息般的行為怪異感到底從何而來?
僅僅因為剛才的見面麼?
但何殊塵的種種舉動和情緒,都在表明淵源來自更早的相識,他們的認識似乎比跟自己還要早。
顧晏钊看向他放在身前自然蜷起的右手。
那是很适合拿劍的一雙手。
那雙手在屏風後撫琴時的朦胧姿态,捂住自己半張臉的溫熱觸感都在他回想的這一刻被無端放大,簡直到了曆曆在目的程度,逼真到他的耳邊又響起了何殊塵那句近得要随着歎息鑽進耳中不肯出來的“不是我家主人的意思,是我自己想見你”。
他的嗓音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帶着獨有的清隽。
顧晏钊木着臉,心底那點潮濕空缺被一股駭浪掀翻,随即,他最後一層無堅不摧的防禦無聲地龜裂出縫隙,眼睜睜地看着逆流從每一處孔洞滲透,最後彙集成一片汪洋。
這又算什麼?
明明近在咫尺,衣角都親密地糾纏重疊在一起,反倒升起了一股退意。
何殊塵沒察覺到身後的注視,自顧自地咽下一口清茶。
顧晏钊卻控制不住地想起了剛才何殊塵吃飯的場景——鮮嫩欲滴的筍在他齒間被咬出淺淺的痕迹,這人吃東西時也不緊不慢地咀嚼,安靜而專注,淺褐色的瞳孔溫順地微縮,喉結滾動,秀美的脖頸線條令人移不開眼。
耳邊的樂聲轉勢而下,顧晏钊猛然驚醒。
我在做什麼?
顧晏钊咬牙切齒地收回目光。
他在跟我說飯菜有毒。
我竟然還能分神去想原來他也不喜甜食。
……
秦觀晁進來時,席間已經玩起了搖令簽的花樣,竹筒裡裝着骨簽,傳在衆人間依次搖抽一支,抽到的就按簽文行酒。
仆役看見他要進去通傳,秦觀晁在他出聲前把人攔下了。
他脫了靴,踩着地衣,坐在符遠身邊,問道:“公沅,看什麼呢這麼入神?”
“秦大公子!”
對面柳平見了他,要起身行禮,被秦觀晁擡手制止,隻好坐直了身子,小聲道:“您才來,真是錯過了好些美景。”
符遠翻身坐起來,示意柳平不要插話,靠近秦觀晁,也道:“自然是最好的才能入我的眼,幾個月不見,你怎麼瘦成這樣了?”
“是嗎?”秦觀晁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臂,道:“前些日子将軍操練新陣,我跟着跑了幾回,日日在太陽底下曬着,你怎麼瞧不見我黑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打昆侖來。”符遠笑道:“真迹看得如何?是親筆嗎?”
秦觀晁搖頭道:“湊合,文清的詩畫是一絕,孤本隻怕也在上京城裡,要流傳出來哪能輪得到雲州?司文館的那位列先生說是真迹,我看着倒像拓的,功力不夠,不及本人半分傳神。”
“這話不假。你來得正好,坐下陪我喝兩杯。”符遠道:“兄弟我過幾日要到市舶司接一位貴人,到時有好處少不了你,上回跟你說的生意,真的不打算分一口肉?”
“不了,我不精此道,也沒什麼時間去管。”秦觀晁看了一眼對面躍躍欲試的柳平,端起酒杯壓低聲音提醒他:“你要跟着鄭榭插手鄭家的内鬥,他家的老夫人能袖手旁觀?鄭家不幹淨,可不是什麼好去處,一個徐家已經……”
他說到一半又生生轉了話題,隻勸道:“公沅,你好好想想吧。”
雨還在下,符遠心思不在這裡,聽的也不盡心,無奈道:“昨夜暢春庭出事我就知道他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可是能怎麼辦,鄭榭多少算個機會,若是這次跟着他走水上的商道能成功,我也能翻身了。别人不清楚,你還不知道嗎?老爺子這幾年不待見我,大哥出去這些年也闖出了名頭,二哥是讀書考功名的料,全家就指望他明年能榜上有名,剩下老五老六還小,照我娘的話說,将來都是可造之材。”
符遠苦笑着:“他昨夜真是發了狠把我往死裡打,我若是再不做點什麼,那符家可真沒有我的立足之地喽,我要是像你一樣,現在也成家裡獨子,那倒也不用冒這個險。”
符家兄弟之間感情淡薄,能撐到今日,多虧是從一個娘肚子裡出來,還能維系表面上的兄友弟恭。
秦觀晁無話可說,搖頭歎息道:“那你多留心,别被人當槍使了,鄭榭的門道頗多,時刻提防着。”
“知道。”
符遠身體前傾,湊近了道:“你這次回來能不能給我透個底,八月下旬就是放船的活了,要讓誰來主持?府君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秦觀晁兩手一攤:“這我怎麼知道?公沅啊,你莫不是忘了我是做什麼的,擦刀喂馬我做得來,這種事府君怎麼會告訴我?”
這倒也是,他在北郊營地,平時鮮少有機會能回來一次,就算知道内情也不比自己多多少。
符遠一拍腦袋,連聲叫道:“今日太高興,我真是一時糊塗了。”
“高興?”
秦觀晁一早看見了長桌盡頭的人,這會兒配合地一歪頭,饒有興趣問道:“别又是惦記着什麼醉後戲美人的戲碼吧?”
“我要柳枝今日為君折。”符遠神秘一笑:“柳兄的話剛才說到了我心坎裡,你還記得上回我托人從山裡帶回來的藥嗎?”
秦觀晁一愣:“那藥……你要用給誰?”
符遠的手指在桌上點了點,得意地一指前方。
……
嘩啦啦。
竹筒中跌出一支簽子。
拾起的人定睛一看,簽上秀筆寫着“清風明月”四字,下題“一壺濁酒喜相逢”一行小字。
他把骨簽有字一面給衆人看過,歡喜道:“‘一’字,諸位,承讓了!”
說着痛快地飲盡一杯,不假思索道:“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下一位。”
衆人皆笑他,目不轉睛地看向下一位白衣公子。
“我這支是‘錦瑟重鳴’,下接一句‘幸遇三杯酒好’,‘三’字!”
白衣公子連喝三杯,臉色發紅,思索了片刻,自信開口道:“三條陌上拂金羁,萬裡橋邊映酒旗,下一位。”
聽的人叫了好,然而這話卻沒人接。
白衣公子扭頭一看,簽筒傳來傳去,竟然被傳到了另一頭秦觀晁的手邊,結結實實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