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謙人如其名,是個謙謙君子。他體諒衆人辛苦,命家丁奉上水,又張羅事務安排得井井有條,劉老太爺看他的自如模樣,心裡不免對這個小輩的到來有些忐忑。
幾人來到陰涼處,馮謙先開了口:“敏兒失蹤的事情侄兒已經知道了,伯父傷心是人之常情,但還請保重身體不要傷了根本,否則明日找回了敏兒,他見祖父祖母為此時日夜焦心愁壞身子,也是愧疚難當,有違孝道。”
“子敬如此說,我家那不孝的該何等慚愧,真是不及你半分。”
“敏兒年紀尚小……伯父昨夜可受了驚吓?身體有沒有什麼不适之處?”
“沒什麼大礙。”
“那真是上蒼保佑。”
他說得冠冕堂皇,滿嘴都是漂亮話,劉老太爺應着:“是啊,老天爺有眼留我一命,這兩日讓諸位看笑話了,我一把年紀了,家裡出了這樣的事情,也是早年德行有虧招來的惡果,如今隻盼着敏兒能平安回來,其他的都不論,賢侄,你方才說……”
他不說完,留了一截給馮謙,臉上挂着适時的疑惑。
馮謙忽然雙手合抱舉起,深深彎腰施了一禮:“小侄今日來是代馮家給您賠罪,我家二郎貪玩不懂事,牽累了敏兒,實在是該打。請伯父放心,昨日在家中我已經問過了二郎,他受了家法,心裡也十分擔憂,因此不敢隐瞞一五一十都說了,伯父若能原諒他幹的蠢事,馮家必定出力幫忙找回敏兒。”
“子敬,你知道敏兒在哪?先起來說話。”
“伯父,二郎挨了打下不來床,我這個做兄長的隻好厚着面皮來求您,請您原諒他年少無知。”
“你……你這是做什麼?”
馮謙彎腰不肯起,在劉老太爺再三攙扶下才直起身子,他面龐柔潤,說話間帶着讓人如沐春風的溫和氣度,苦笑道:“伯父應該全都知道了,二郎和符四郎都跟敏兒去過同一個地方,伯父若是不信侄兒的話,我陪您去尋符家公子一問便知。”
去符家問話?你家老二夥同符四對我孫子使了壞,還要我陪着你一起去?
馮謙繼續道:“或者将人喚去府衙,當着府君的面,也是可行的……”
這話一出口,劉老太爺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原本打算叫官府的人來處理完屍體,再去馮府登門拜訪見一見馮家小兒子,淮樂口供中雖提了此子,卻不能草率應對,其中有未說明的具體緣由還得再問本人才能清楚。
符參軍輕易見不得,他和馮家老太爺也算有些交情,還能再順帶着商量後續兩家的糧稅事宜。
怎料這馮家大公子竟然自己找上門,倒是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劉老太爺連忙道:“不不,你……賢侄所言,自然不能有假,我又怎麼會不信你?”
“伯父,父親與您相識十幾年,我與二郎也都是您看着長大的,二郎雖是個浪蕩的,品行卻不壞,我今日鬥膽請您賣父親一個臉面,原諒二郎的錯吧,這事鬧大了提上公堂,兩家的面上都不好看,反而傷了情分。”
馮、劉兩家自然沒有什麼姻親,談不上血親叔侄的關系,兩家的長輩認識走動,孩子們也就叫得親。劉老太爺在心裡冷嗤,這小子平時端着架子清高自傲,現在太陽打西邊出來跟他套近乎,保不齊是吃了他老子的說道,過來做說客推脫幹系要小事化了了。
但他心裡不痛快,不想就這麼算了:“敏兒他還不知如何,這些要計較的……放一放吧……”
“不,伯父這樣說,我真是羞愧難當……”
“賢侄……”
“小林大人,這邊!”
林蔚注意着屍體周邊的動靜,聽這二人扯皮的功夫,仵作快步跑過來,看了看劉、馮二人,對林蔚低聲道:“大人,死因能定下來了。”
林蔚往屍體方向走,仵作跟着他,邊走邊說:“此人身上多處刀傷,刀法奇怪,傷口不像是市面上常見的刀具所緻,至少在雲州我還從未見過……”
林蔚先前草草看過了,問道:“難不成是柴刀?菜刀?”
“是帶血槽的短刀。”仵作擦了擦汗,“大人說笑了,農家的鈍刀如何能造成這樣利落漂亮、精美絕倫……咳……的傷口。”
“傷他的人技法純熟,可見是用刀的一把好手。”
他嘴皮子快,頭一次見這樣的創口,激動地說個不停:“武侯查了屋頂的情況,瓦頂有打鬥痕迹和大量血迹,他是在跟人纏鬥落敗,受了重傷的情況下……”
“失血而亡?”
“服毒自盡了。”
“自盡?”
林蔚停下來,古怪地看着他。仵作當他不信,引他低頭,伸手拉出屍體的舌頭,把舌根底下一塊發紫的腫塊指給他看:“毒藥藏在這裡,留存的大量毒素從此處入喉管至全身,看屍體顔色就能知道,這種毒藥藥性迅猛無比,一旦入口,他活不過幾刻。”
“如此看來,嫌犯又多了一名。”
仵作脫下手上的布巾,扭頭長出了一口氣,抓緊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才覺得鼻腔中的腥臭味散去少許:“哪裡有嫌犯?劉老太爺不是說是他家的家丁……”
“劉家的家丁一起上給他熱身都不夠。”林蔚言簡意赅:“這人是個練家子,專人派來的殺手。”
“想不到劉老太爺的仇家還挺多。”仵作不知實情,隻聽說了有這麼一樁傳聞,唏噓道:“貪圖錢财綁了孫子還要滅爺爺的口,一般人哪裡敢做這種事。”
這事茶餘飯後閑聊也罷了,在人前議論卻不得當。
林蔚提醒他:“慎言。”
“欸,我嘴上沒個輕重。”仵作笑了笑,道:“小林大人,府衙有别的事,我還得回去一趟……這屍體怎麼辦?”
林蔚正要說話,一聲散漫張狂的笑聲從他身後遠遠地響起,兩人一齊回頭,看見那像渾身沒勁兒的人一邊叫着“借過”一邊朝這邊走,窄袖褐衣在他身上穿得像烏絲闌袍,臉上的笑容直晃人眼睛。
林蔚心裡鄙夷,不知他被府君斥責賦閑有什麼好春風得意的。
顧晏钊吊兒郎當地拖着步子走過來,把手搭在林蔚的肩膀上:“還能怎麼辦?當然是找個地兒就地埋了,你要拉回去給府君看看嗎?”
他叫了一聲:“程哥!二十!你們倆辛苦一趟,待會把屍體拉去埋了。”
不遠處,稍年長的武侯點頭答應道:“好。”
仵作被他不成樣的混賬話逗樂了:“府君大人尊貴之身,哪裡能受這種東西?周玘你膽子忒大,連府君也敢埋汰,不多說了,我真得走了。”
“回見。”
顧晏钊目送他上了馬,笑眯眯道:“你呢,還準備怎麼查?”
“你一個有手有腳的男人,别跟沒骨頭一樣靠着我。”林蔚冷着臉用力拂開他的手,後者一不留神踉跄了一步,林蔚抓住他的手,立即道:“你受傷了?”
“嗯?”
顧晏钊笑道:“你關心我做什麼?”
林蔚眼底陡然升起懷疑:“我隻怕府衙内裡出了害群之馬和人勾結,昨晚你在何處?”
“唐止沒告訴你?”顧晏钊泰然自若地攤開雙手,道:“醉陽樓二樓,美人作陪酒肉添香,自然有萬般美妙之處,林護衛也想嘗嘗?勾結的罪名不是一般大,你可真是冤枉我了。”
他一副體虛力乏的模樣,看得林蔚皺起眉頭,林蔚平生最厭惡流連花叢放浪形骸的人,這在府衙内無人不知,此刻倒不知他是故意的還是本性如此。
林蔚扣着他的肩膀試探,見他沒什麼反應,又道:“你的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