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地處西南,依靠河網密布、水系發達溝通五州,民風淳樸開放。
今日又正值祭祀河神的重大節日,上到耄耋下至黃口小兒紛紛湧上街頭,取出早早準備好的彩燈放入河水中祈願。日落前就已有了夜間街市燈火璀璨的前兆。
河道兩邊的人群依舊十分亢奮。
月圓時分,各式花燈在河水裡滿滿當當地聚在一起,承載着人們的美好期盼,順流飄向遠方。
戲台上的小旦咿咿呀呀地唱着,是經典的探花郎迎娶公主的故事。遊行花舟歌舞暫歇,船側美人似乎是有些疲乏了,斜倚在欄杆邊,伸出手整理鬓發兩側的簪花,兩截藕一樣的手臂在衣袖的遮掩下若隐若現,身姿婀娜盡态極妍。
岸上觀景的人不住贊歎:“不愧是雲州第一美人啊,要是能娶到她做媳婦兒,就是叫我立即從水裡跳下去我也願意。”
有人笑他不自量力:“美人身後有一條街的少爺公子追捧,哪裡輪得到你。”
“快看,快看!美人對我笑了。”
“看個屁,她對街上的狗也這麼笑。”
衆人爆發出一陣哄笑。
灰袍男子擠在人群中踮腳張望,眼睛裡映出水面上波光潋滟的景色,四周歡笑不斷,有浪蕩的扒在圍欄邊高聲起哄,赢來了不小的附和。
他也跟着人群連連叫好,貪婪地盯着畫舫上美人的一舉一動,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唱一個,唱支揚州的曲子來聽聽!”
話音未落,便有一道視線尋了過來。
美人擡眼去瞧岸邊,兜兜轉轉最終将視線投在了他身上,對視片刻後,紅唇上揚恬然一笑,彎了彎形狀漂亮的眼睛。
那模樣真是惹人生憐,說是傾城之姿也不為過。
雲州的水土養人,小娘子都嬌嫩的能掐出水來。
灰袍男子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兩步,沒留意碰在了前頭站着的男人身上。
他伸手推了一把那人,想也不想催促說:“讓開點别擋道。”
藏藍錦袍的年輕男子一臉莫名,轉過身斥了一聲:“你推我做什麼?”
灰袍男子瞪他一眼,注意力還沒收攏:“我什麼時候推你了?人這麼多你怎麼就認定是我?怕不是來訛人的吧。”
藍衣公子無故讓人推了一把,還被倒打一耙,自覺被冒犯的不淺。
當即眯起眼睛上下一掃,看到碰到自己的是一個平平無奇的矮個子男人,啐了一口:“我道是誰,什麼時候雲州地底下的侏儒也敢鑽出來出言不遜,不怕折了牙嘴麼。”
“你!”
灰袍男子聽他張口就是羞辱之詞,紅着脖頸高聲嚷起來:“我又不是有意為之,你怎麼出口辱人?”
旁觀的人詢問同伴:“這怎麼吵起來了?”
“這幫人尋釁還用找什麼理由?”
有人認出了藍衣男子,訝然道:“小點聲,這不是馮家的小兒子嗎?他怎麼在這兒?”
“他一貫追着好看的夫人娘子跑,近來又對醉陽樓的頭牌郎邱月上了心,不在這兒才奇怪。”
“這種熱鬧怎麼會少了這些少爺公子,别看了小心惹禍上身……”
這些議論紛紛自然沒避開人,馮小公子後退一步,當胸一腳将他踹翻在地,惹得圍觀的衆人一陣驚叫,他盯着人爬起來,才補上一句:“你算個什麼東西?敢這樣同我說話。”
“本就是你占着位置攔住我去路,仗着有幾個子就蠻不講理橫行霸道……”
馮小公子一臉輕慢地拍拍被碰到的衣角,居高臨下說:“講理?爺的話就是道理,我打八歲起就在雲州城橫着走,哪有你什麼叫嚷的地方!”
“公子,公子不可!”
他正要繼續發難,身旁貼身小厮連忙拉住他上前耳語幾句。
馮小公子聽完了小厮的話,臉色微微變了變,想起了什麼,這才甩了甩袖子作罷:“算了,小爺我今兒個大人有大量,不與你一般見識,還不快滾。”
若在平時,這小混蛋早就招呼喽啰們一擁而上非打得人去一層皮才肯罷休,但今日情況稍有不同,身後樂坊載着月娘子的花船還未行遠,他連日苦心營造的儒雅風流做派還得顧着。
況且今日出門前,兄長還特意叮囑過要他近幾日低調行事。
他那大哥表面上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如若誰不順他的意,私下還不知能給人使什麼絆子。
父親不在家中,他暫時不敢忤逆兄長的意思。
這場沖突本該到此而止,明眼人都知道應該順着台階下去夾着尾巴趕緊遠離這尊煞神,馮小公子已經落了話,再糾纏下去那男人也不占什麼便宜。
衆人覺得無趣,紛紛作鳥獸散。灰衣男子拍拍衣襟,小聲對着馮小公子的背影低罵了一句。“這小娘養的……”
這話很快被淹沒在周圍喧雜的聲音裡,本應該沒什麼人聽到。
灰袍男子心有不甘,轉身欲走,猝不及防被人揪住後領猛地拽了一個趔趄。
他驚魂未定,擡起頭便直直對上了馮小公子因發怒顯得有些猙獰的臉。
灰袍男子愣了一瞬,被掼在地上還有些發懵。他着實沒有料到那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年輕人能有這麼大力氣。
對方居高臨下,臉色像凝了一層蠟:“你再說一遍?”
馮小公子平日裡備受寵愛,所到之處排面十足鋪張奢靡,外人看個熱鬧私下裡隻道他恃寵而驕罷了,知道底細的多少看的穿這裡頭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
馮家到這一輩香火稀薄,隻長成了兩個兒子。長子師承雲州名流,雖算不上才豔四方,但也頗有所成。
次子的名聲就大不如其兄,空長了一副好皮囊,卻是個實打實的酒肉纨绔,得了馮家老太爺的寵愛也上不得台面,隻因出身不太光彩,親娘是個逃亡來的浣衣婢,得逢寵幸才入府安身做了馮家妾。
這在雲州是個不算秘密的秘密,知道的人多了,自然也就一傳十十傳百,閑言碎語傳進了娘倆的耳朵裡。
他心裡清楚,這些人說的話雖難聽,實際情況卻八九不離十。
馮小公子外面再如何風光,回了家也得夾着尾巴應承嫡母和長兄,他自小就聽慣了主母的明嘲暗諷,動辄就是忘恩負義勾引主君的刻薄咒罵,這些話就如同毒蛇的信子,稍有動息就能引起幼時深刻進骨子裡的恐懼。
現在竟然連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鄉巴佬也敢當面找他的晦氣,豈不是擺明了拿他當笑話看?
腦中父兄的規矩囑咐都燒的一幹二淨,他陰着臉,細長吊梢的眼睛透出一抹無處發洩的恨意,一揮手叫來了身邊擁簇的家丁:“好好教教他,讓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馮家家丁都是膘肥體壯的打手,從四面圍攏過來壓迫感十足,人群硬生生給分開了一圈,不少人都等着看熱鬧,起了小小的騷動。
……
這一幕自然沒能逃出屋頂上的兩人眼底。
“玘哥!”唐止渾身肌肉緊繃,咬牙切齒地說:“我就說那家夥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果然出事了!”
“立即下去控制住他,否則打起來很容易出亂子。”顧晏钊翻身躍起,迅速跳下閣樓,“你去通知巡邏武侯,讓他們封住街口别讓人跑了。”
“我這就去!”唐止飛奔而去。
說話間,岸邊已經鬧得不可開交,灰袍男子被馮家家丁攔腰抱住狠揍幾拳,摔倒在地痛叫連連,也不管不顧開始破口大罵:“你這潑皮,當街行兇目無王法,該遭天打雷劈!你遲早要倒血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