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說嘛,嗓子怪難受的。”
唐止嘻嘻笑了聲,一把掀開頭頂的氈布,露出一張白淨稚嫩的圓臉,笑眯眯道:“我這不也是為了任務嘛,追蹤時要時刻保持清醒,我以為你這悶葫蘆睡着了——唉這可是你教我的。”
“少來。”
角落裡的人沒好氣地說:“下面鬧成這個樣子,你倒還有心情玩,提起精神看緊點,别讓人趁亂跑了。”
唐止扭頭去看他,把這捎帶斥責的話沒放在心上。顧晏钊是前年從漳州來的新人,年紀不大,但為人直爽,在武侯中一向很受喜愛,會不少機關巧技,算他半個師傅。
他教訓人素來都是嘴上說說,卻從不真的發難。
唐止把視線投向遠處河岸邊的人群,開闊的場地上沒有人為障礙物,他很精準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這才回道:“盯着呢,這小子被人家姑娘迷得走不動道,正湊在橋邊看熱鬧。”
顧晏钊短促地“嗯”了一聲:“繼續盯着。”
唐止聞聲卻聽出了一絲古怪,疑道:“你這嗓子怎麼啞了?”
顧晏钊手上的動作停了一瞬,黑暗中唐止甚至察覺到他的狀态有些過于緊繃了,但顧晏钊隻平淡道:“無事,久不進水喉嚨有些幹。”
這話說的不差,他們來的匆忙,午間飲了些烈酒又滴水未沾,幾個時辰下來難免會口幹舌燥。
唐止不疑有他,動了動胳膊,換個舒服的姿勢托住下巴,歎了口氣:“本來節前休沐,咱倆也不用領這苦差事,誰成想遇上這倒黴鬼,早不偷晚不偷,偏偏掐着時間昨日去偷劉老太爺的寶珠,誰不知道那老東西愛财如命,這下好了,又得鬧得滿城雞飛狗跳。”
唐止越想越覺得委屈。
想來也是自己嘴欠,非要在劉老太爺抱着府君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痛訴“寶珠三代單傳,是我老劉家的鎮宅之寶,丢了珠子我無顔面對列祖列宗,還不如死了算了”的時候嘀咕了一句“物件丢了再買個一個不就好了,反正爺爺孫子幾世同堂,也不算違背祖宗。”
偏巧那劉老太爺耳朵尖,實實在在聽了個正着,氣的胡子一翹就要撲上前與他拼命,被其他兄弟眼疾手快攔住了才沒能成功。
府君正頭疼這老家夥如何安置,一瞧他又來添亂,大手一揮:“唐止,你和……周玘去跟着劉家的府丁再走一趟,務必要将東西追回。”
唐止欲哭無淚,眼見劉老太爺顫抖着手餘怒未消還要起身,連忙拉着顧晏钊領命退出去了。
真是做年遇見閏月,倒黴透了。
更氣人的是自己趴在屋頂不能輕舉妄動,下面的賊人卻看起了花燈,光看着就覺得肝火旺盛。
顧晏钊顯然沒忘記誰才是始作俑者,冷聲提醒他道:“你不多嘴,現在趴在這裡的人就該是張哥了。”
唐止尴尬地摸摸下巴,沒敢反駁。
過了一會,他示意顧晏钊看下邊抱着胳膊站在人群裡東張西望的灰衣男子,小聲說:“玘哥,這家夥膽子也是真大,官府滿城搜捕,他還不忘湊熱鬧去看花船,會不會是劉家的下人搞錯了,不是他?”
“守門小厮親眼見他翻牆逃走,街坊也有行人目睹,應該不會出錯。”
“瞧着樣貌端正,也不像什麼窮兇極惡之徒,怎麼幹出這種事。”
顧晏钊歎道:“作奸犯科與形貌有何關系?儀表堂堂的也不見得都光明磊落。”
唐止笑起來:“千人千面嘛,我看他分明就是不入流的小賊,真不知為何府君大人命咱們不要輕舉妄動?直接上前亮了腰牌把人拿下不就成了。要我說咱哥倆,不,玘哥你一人動手就能料理了他。”
顧晏钊哼了一聲:“那還要你來幹什麼?”
唐止理所當然地說:“當然是來協助周大人緝拿逃犯,怕你佳節又彷徨,中途啊誤入溫柔鄉,另行監察之責。”
顧晏钊懶得跟他貧嘴,笑着說了句油嘴滑舌。
唐止的目光被那明滅的燈火吸引,煙火攢動中照的行人衣裳鮮豔的色彩如一簇簇綻放的花朵,看得他心中一動,羨慕道:“這花燈真好看啊。玘哥,什麼時候你升官發财了,也帶我去上京見見世面呗。”
顧晏钊愣了愣:“為什麼是上京?”
唐止歎道:“八月十五快到了,不是人人都說上京的中秋夜最美麼?圓月當空,萬家燈火,啧,簡直想象不出是什麼景象。”
“那是謠傳。”顧晏钊笑道:“上京的宵禁更嚴,夜裡不許太晚出來,還不如雲州。”
唐止不信,隻當他不解風情,道:“我娘就是上京人,她在上京的大戶人家院裡長大,我總能聽她講起那些故事。”
唐止眯起眼睛回憶:“雲州雖說精彩繁盛,卻也比不上帝都一二,我小時候聽從上京回來的叔伯說,上京天子腳下,十二條禦道三十四城門全都是金磚玉砌,珠玉鋪地,威武華麗如臨仙京。尤其朱玄二街上的踏歌舞和西城牆邊的火樹金花,乃是人間難得一見的美景,我做夢都想一睹為快。”
他沒去過,把這些傳奇一般的故事聽了許多遍,心中時不時想象上京究竟是怎樣的繁華之地,自然十分憧憬。
顧晏钊沉默着聽他說完,擡頭望向頭頂的夜空,不知在想些什麼,好半天才開口:“天子腳下,上京的人間太平象真真假假哪裡能看的穿。”
煙花在頭頂“轟”地炸開,滿天絢麗的花火在頭頂轉瞬燃燒怒放,唐止沖他側着耳,面露疑惑提高聲音說:“啊?玘哥你說什麼?”
顧晏钊不甚在意,說:“沒什麼,我一介武夫想升官發财做什麼?隻求吃飽肚子有個容身之地,安生過完後半輩子就心滿意足了。”
“玘哥你這想法就不對了,你長得周正,家室也清白,整個府衙數你辦事最讓大人放心,有提拔露臉的機會大人也一定會先想着你,齊文嶽上回搶了你的功勞還不是他撺掇馮家小公子……罷了,我想起來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這小子慣會讨巧賣乖!”
唐止嘴皮子不停,恨不能将滿腔幽怨憤懑盡數吐給他聽,兄弟幾個上到三十有七的張哥下到不滿十五的小豆子都對唐止的啰嗦避之唯恐不及。
隻顧晏钊一個耐性出奇的好,往往不但能聽完他的話,還能表達一兩句見解,他自然更喜歡纏着顧晏钊倒豆子。
黑暗處的顧晏钊似乎是真的乏了,一聲不吭地蹲在牆角,隻聽着沒有搭腔。
他們蟄伏在華垣街已有小半時辰,從白天一路跟下來也早就累了,說這些話也不過是過過嘴瘾,見顧晏钊不說話,唐止于是也安靜下來專心盯着灰袍男子的一舉一動。
但其實顧晏钊出了點意外。
他貓腰躲在離唐止五步遠、參差不齊的屋檐下,借着臨街違章搭建的閣樓死角隐匿身形,搓了搓汗淋淋的手心,險些一滑抽飛手邊的青瓦,這才發覺自己隔着衣服出了一層冷汗,渾身都提不起力氣。
習武之人的身體一向敏感,一旦有任何異樣都瞞不住,但他卻等到這個時候才發覺有問題。
顧晏钊心裡一驚,不動聲色地去拔刀,武侯所配的刀都是由厚鐵打磨,重量是一般刀具的兩三倍,個中好處就是能以巨力揮砍造成緻命傷害,然而不出意外地,他拔不出自己的刀了。
真他娘的要命。
幾乎是下意識的,顧晏钊立即擡眼看向毫無防備背對着他趴在屋頂上的唐止,薄唇輕抿,眼神一分分冷下來。
顧晏钊從不肯讓人觸碰貼身之物,不可能有人有機會在他的飲食上做手腳,平日裡來往的人一隻手都能數的過來。
就連昨日唐止拖他去喝酒,顧晏钊也趁唐止不注意,暗地裡用随身攜帶的銀針試過毒,确保每一樣菜品都沒問題才動的筷子。
這東西發作的慢,沒有當場就要了他的性命,不像尋常市面上慣用的藥物,效果似軟筋散又不似其來勢洶湧。
是誰這樣費盡心機要對付他一個小小的武侯?
但如果要下手,為何又要用這種效果甚微,隻能拖延時間而不會緻命的方法?
肌肉的短暫無力充其量隻能在交手時束手束腳,對顧晏钊這種人來說,不會在對付一個小蟊賊時造成太大影響。
他想了想,問唐止:“還有力氣嗎唐止?等結束了咱們去喝點?”
“行啊。”唐止扭頭高興道:“你也覺得不錯吧,醉陽樓的鳳圓梨花釀那真是名不虛傳,口感一等一的香醇。”
“不錯。”顧晏钊緊了緊手指,道:“有機會你幫我再捎兩壺,我想帶回去慢慢喝。”
“行,改日飯後我去看看。”唐止一口答應下來。
唐止沒問題。
隻有自己中了藥。
顧晏钊謝了他,伸手從袖口撕下幾圈布條纏在手腕處,用牙咬着末端扯緊打了死結,他試着動了動手指,兩隻手的血液都開始流通不暢,但痛感來臨的同時也讓他感覺重新有了緊繃的力氣。
入秋的夜晚已經有了冷意,絲絲縷縷的風吹在臉上,像要往身體裡鑽。
顧晏钊将手搭在腰間的短刀上,皺眉壓低了身體貼近屋頂。
一縷幾不可聞的香甜氣味正在這時從袖口鑽入他鼻腔,顧晏钊再去仔細聞,氣味又消失無蹤了。
他渾身一僵,想起了一個人。
半個時辰前,他和唐止還在街上替對方解過圍。
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