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不絕的鼓點将留宿在校的人炸醒時,許多人還以為是打了雷。
鼓點也的确如驚雷滾過,如同開了閘的濤濤水瀑,毫無退卻也沒有任何收斂情緒的意圖。鼓棒一路從镲片流過嗵鼓,又發洩般狂熱地颠轉倒回。室外的空氣已經跌下零度,暴雨夾着雪粒在窗玻璃上撞出噼裡啪啦的聲音,如同将房間内的人吞進了一張含着跳跳糖的嘴裡,竟和鼓聲相配。
周末的願景學院雖然空,但也有些橄榄球和冰球集訓隊的學生會為了備賽晨練而幹脆留下來,而此時這些學生都從宿舍床上騰坐而起,腦袋嗡嗡作響。
“我做夢買到音樂節票了,有Post Malone的那場,但是上台了一個我不認識的樂隊,”一個穿着運動背心睡覺的男生裹着被子自言自語,“啥樂隊光打鼓不唱歌啊……”
“真他上帝的見了鬼了,”他的室友頂着一雙腫泡眼摁開手機,又暈乎乎地丢開,“淩晨三點打鼓,搖滾樂隊的人終于還是瘋了!”
運動背心男生還在倒騰夢話:“可能真是鬧鬼了,我們學校有個在浴室遊蕩的茶花女,那多一個會打鼓的幽靈也說得通……”
“說得通個屁啊,什麼幽靈打鼓,”室友摸了把挂在床邊的木吉他,他恰好是鄉村樂隊的吉他手,“這個鼓化成灰我都聽得出來,是腕帶樂隊那個女鼓手!”
排練室的門被人從外面砰砰砸響的時候,格溫連眼皮都沒擡,将它當做沒踩中節奏的不和諧鼓點壓了過去。
她不想這麼快就應付薩拉斯先生或者哪個學校安保職員。在學校以外的地界任性越軌會被繩之以法,在學校以内的疆界我行我素又會受到紀律處罰,仿佛地球上就沒有任何一片土地能令人免于約束,這未免也太無聊。
但砸門聲止歇以後,窗戶很快也被人敲響了。
“格溫!”雀藍色的頭發下,一隻手在眉毛上遮成雨簾,另一隻手努力地擦着被雨水沖刷模糊的窗,“再不放我們進去我們就被淋死了!”
而她身旁的另一個人則直接拆掉了頭上的鲨魚嘴發夾,反手探進一扇未關嚴的窗戶縫隙中,用它旋開了固定玻璃的卡扣。
瓊跨在窗框上,用一個極其擰巴的姿勢壓低上半身把自己塞了進來,她連鞋都沒穿,邊爬邊皺眉:“整個學校都從被窩裡吵起來了……噢天哪。”
失控的爆裂鼓手由于隊友的意外到來而被拉出了自己的世界,她有些吃驚地看向從窗戶爬進來的兩個人,而她們比她更吃驚。
“你的臉怎麼回事,誰傷害你了!”瓊沖到架子鼓前才發現格溫不對勁之處不僅于此。她們從室内繞到室外爬窗時難免也遭了點風吹雨打,但比起格溫簡直就隻是淋了點毛毛雨——她們的鼓手就像一團被扔進了水裡涮過的海綿,從裡到外都濕哒哒的,鼓凳周圍淌出來的水讓人腳底打滑。
瓊抓起不受拘束的蓬發扭了一把,将發夾重新卡回後腦勺,然後隔着鼓組捧起了格溫的臉……其實沒有仔細觀察的必要,因為那張臉上的淤青和破口顯然得八百度近視都能一眼望清。
“Jesus!”魯索個子高,鑽窗鑽得比瓊還吃力,好些的是她穿鞋了,雖然是拖鞋。她和瓊一樣在認出鼓聲的一瞬間就罵罵咧咧地下了床,連睡衣都沒換就為了搶在安保職員之前第一個沖到排練室。
魯索擰上窗鎖,确保不會有人以同樣的方式進來打擾:“我們可以報告校園霸淩事件,”她想了想,似乎從沒聽說過格溫的家庭境況,但依舊補充,“如果這是你從來不回家的原因,我們還可以幫你請求CPS[1]介入。”
“那個流程太慢了不奏效,”瓊聽到CPS就皺起了鼻子,“把名字告訴我們,我們打回去。”
格溫躲開了瓊的手。她呆呆地看着兩個緊張兮兮的隊友,鼻子莫名其妙有些酸——她知道為什麼隻有兩位,因為貝斯手周末在那個把樂隊牽扯進了财務危機的志願服務中心幫忙。事實上樂隊裡四個人有三個周末不回家才少見。
她想努力笑一下,眼睛邊的刮傷剛剛結痂,一笑就扯得龇牙咧嘴,痛得馬上将表情收了回去,看上去慘兮兮的:“沒有校園霸淩也不是家庭暴力,”格溫吸了一下鼻子,“我就是,在路邊随便和誰打了一架。”
哈,瓊沒聽過比這還蹩腳的故事,就差說走路摔的了。魯索反而真信了:“哪些人,有幾個,在哪個路邊?事後報警還來得及,雖然NYPD的巡警對這種事都沒空管……”
“見義勇為去了嗎?”瓊後知後覺想起什麼,神色怪異地問。
“見義勇為,”格溫抓住了一根漂來的稻草,借着她的話頭順勢開脫,“對。C線轉J線的地鐵站有幾個人騷擾……一個女生,我幫她打回去了。”
“打赢了!”她認真地強調,意圖用勝利結果緩解隊友的擔憂,指了指自己的臉,然後伸出五根手指,收回一根,“他們有四個人,四個沒打過我一個!這是凱旋的勳章。”
瓊仿佛看到一隻打得滿臉冒血的流浪貓在炫耀嘴裡的老鼠,天真又殘酷。
她注意到了格溫耳垂上幹涸的紅印,格溫揉揉耳朵抹掉了,沒有傷口。那的确不是她的血。
魯索:“所以你半夜跑來打鼓是為了慶祝?”不包紮上藥也不去洗個熱水澡,穿着快凍成一坨冰的羽絨夾克在這奏大樂,怎麼看都是腦子壞了,魯索害怕自己湊近一點會聞到她頭發上的草藥味。
格溫搖搖頭:“我不開心。”張牙舞爪的鼓棒垂了下來。
确定了,瓊舒了口氣,鼓手變成幼稚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