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悠雁的刀很快。在她奔來的刹那,早有人察覺到她的殺氣,尖叫着四散逃竄。
她的刀砍傷了多少人,殺了多少人?她不記得了。
隻記得在她快要崩潰前,有人喊住了她。
“為什麼要把他們當成對手呢?”說話的人聲音清透,似乎對她的行為很有興趣,“他們又沒有做錯,隻是害怕怪物而已。”
半空中響起的鎖鍊聲,楊悠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是梧靈。
是這始終将她蒙在鼓中,創立了她,又将她引上歧路的“神”。
楊悠雁平複着呼吸,回轉過身,目光定格在梧靈身上。
她不知道眼前的幻影,是神還是心魔。
她隻知道,自己的心還在跳動,吐息還是炙熱的。在這一刻,她還活着。
楊悠雁緊咬着牙,“你終于來了。”
即便是輕飄飄地抱着胳膊,梧靈也透着莊重的、不容反抗的威壓。她察覺到了楊悠雁的怒火,勾起唇,似乎覺得好笑。
“幻境中的人不是你的敵人,我也不是。”她道,“你殺了我也無濟于事,何況你殺不死我。”
是啊。讓她痛苦的不正是這個嗎?
天底下可以擁有很多個神明。可縱使她将一萬個神明斬于刀下,也無法改變她是半妖的事實。
人們還會以“弑神”的罪名懲罰她,宣揚妖魔有多可怖;會把她當做惡人中的典型,讓她承載批評和謾罵,以反襯神明的至高無上。明明這麼多年來,他們都在做着同樣的事情,他們也都在囚禁着自己的神明。但隻有她是半妖——隻有她,做什麼都是錯的!
“你們是不是......覺得我祈求生路的時候,覺得我跪在神像前的時候,很搞笑?”楊悠雁捂住眼睛,緊咬着牙,“我隻想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從頭到尾,都沒有打算讓我活下去?”
梧靈道:“如果人們乞求長生,就讓他們長生的話,你覺得會變成什麼樣?”
“我要的不是長生!”楊悠雁的聲音低到嘶啞,仿佛就要失聲,“我隻是想多活幾年......十年,二十年,讓我和喜歡的人在一起,讓我不用擔心明天就會死掉,讓我活得有尊嚴......這很難嗎?你們——神——明明救了這麼多人,為什麼偏偏救不了我?你回答我啊!”
梧靈的沉默徹底激怒了她。她近乎絕望地指着梧靈,“為什麼讓我活着,又要将我所有出路堵死?是我想成為怪物嗎?是我想要和别人不一樣嗎——不是啊!!”
“我也敬仰過你們,我也為你做了很多事情。我信過,拜過,跪過,恨不得挖出我的心去敬奉你們,可你們睜眼了嗎,聽到了嗎?你們生我,棄我,殺我,奪走我的一切,還要讓我予以你們感激,來換取少到可憐的施舍!我到底該做什麼,我的出路又在哪裡?你告訴我啊!”
這句話仿佛是從她靈魂底部傳出的怒吼,傳出的嚎啕凄厲悲痛,不似人聲。
也許在她出生時,悲劇就已經注定了。
隻是她,不願睜眼啊。
她愛的是一個幻想。光明璀璨的未來,赤誠專一的戀人,自由灑脫的自己......都隻是遙不可及的圖景。在那圖景背後,是敵人,是囚籠,是萬丈深淵,她所擁抱的隻能是毀滅。
兩句可怖的哭聲後,她捂着胸口,喘息着,又轉為了遏制不住的狂笑。
這悲痛至極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在梧靈以為她已經徹底崩潰時,她卻擡起頭,雙眼赤紅地盯着她。
“可你、你不是神嗎?你救不了我,誰都救不了我,可你也與我一樣!”她呸了一聲,頭發散亂,眼裡盡是癫狂的光,“我不配活着,你們也不配!活該你被鎖鍊捆綁,活該人們要颠倒是非地殺了神明啊哈哈哈哈哈——你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做不了!我竟然還相信你們,指望你們,哈哈哈哈哈——”
她邊笑邊哭,手摁着刀柄撐在地上,笑得渾身發酸、腹部還在一陣陣抽搐着,幾乎沒力氣直起身子。
天上竟然還有雲在飄着,這幻境中的陽光,竟然也是暖的。
她的生與她的死一樣渺小,連一片陰雲,都沒必要施舍給她。
在她萬念俱灰的心中,隻剩了兩個字:活着。
活着......不帶任何意義地活着,沒有價值,也不需要價值地活着。
死亡是正常的,活着才是不正常的。
所以她,可以不顧一切地,去做不正常的事,成為不正常的人。
楊悠雁擦幹了眼淚,擡起頭,以一種同樣高傲的姿态直視梧靈。
她身後,幻境中的怪物已經失去了骨頭和皮囊,隻剩了一攤暗紅色的腐肉。奪走怪物身上能用的一切後,還能将血水喂給蟲蠅,直到它變成看不見的東西。
他們隻顧着低頭,看不見自己與怪物形同一緻的未來,也看不見神明就站在不遠處,與怪物靜默地對峙着。
一片死寂中,楊悠雁的袖間乍現刀光。
那是她出刀最快的一次,仿佛要比光更快,比雷閃更耀眼。她的眼裡再無旁物,緊盯着的,如獵物般要捕獲的目标——隻有梧靈!
她的刀砍在了八大宗門的鐵鍊上。那被八宗用咒法封印的鐵鍊,竟真被她砍出了一道細小的裂痕。
這一招,勝過她在人界修行的所有,超越了“楊悠雁”這個符号所能掌握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