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裡,四個大人圍坐在壁爐旁小聲讨論着。
奧利說,“看起來德瑞對海洋、河流這種巨大水體有反應。我認為是杯子裡的水太少,以至于無法影響到他。”
“我覺的父親說得對。假設德瑞是被海水影響,推測他和海洋有奇怪的關聯,那麼魚群被驚動就解釋得通了。”
唐瓷顯得憂心忡忡,“和海水有關聯?聽起來可不太妙,德瑞不會蛻變成水生生物吧?”
四人彼此望了望,都被這個猜測弄得膽顫心驚。這可不是什麼浪漫的電影情節,生物基因的突變并非全都是正向,器官變異、一夜衰老都是真實存在的,恰因其本身的無解而更令人恐懼。
羅南突然覺得自己一天前的想法實在是太樂觀了。他在一籌莫展中看到一點可能就把它當成希望,孤注一擲,如同撲火的飛蛾。
人性如此,安穩的時候抗拒變化,哪怕變化能帶來機遇。在慌亂中又祈禱變化降臨,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無暇分辨通向的究竟是救贖還是墳墓。
羅南扯出一個比哭好不了多少的笑容,安撫其他人,“不管怎麼樣,德瑞都是我們家庭的一分子。今天的事可能隻是一個偶然,再說了,就算真有其他情況發生,也不一定像我們想的那麼糟。”
伊莎貝拉拍了拍兒子的手背,想說點什麼,喉嚨卻被哽住了。唐瓷說了聲“對不起”後跑回房間,羅南知道她是一個人躲起來哭了。他想跟過去安慰幾句,可又能說什麼呢?他自己也是滿心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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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家一起看電視、聊天,在院子裡曬太陽,像平常一樣。第三天也是如此。直到第四天,德拉尼下定了決心。
“爸爸,媽媽,祖父,祖母,”德拉尼的目光在衆人臉上依次掠過。他還沒變聲,稚嫩的聲音有一絲緊張,“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而且我覺得你們的想法沒有錯,所以,我想試試。我是說……是的,我想去觸碰一下萊茵河。”
大人們望着他。
“如果有什麼不對,我會立刻離開水面,我保證,真的,我保證。但我必須去試一試。”
誰都知道這是當下唯一的辦法,隻不過都不願也不敢成為做決定的人——天知道結局會是什麼樣?海洋館發生的一切還曆曆在目,他們實在不忍心讓德拉尼再次面對這種可怕的局面。
奧利欣慰地聽出其中的堅定,看來那晚的談話沒有白費。
其實那天德拉尼躲在門後聽到了大人們的談話。他聽得雲裡霧裡,也無法想象生物蛻化到底意味着什麼,但大人們的反應說明那無疑極其糟糕。他惶恐不已,然而他明白該來的遲早會來,逃避永遠解決不了問題。唐瓷很早就告訴過他,拖延的本質是自欺欺人,除了讓事情變得更糟糕之外别無他用。
最終羅南挑起了這份壓力。他把手搭在德拉尼肩上,像對待一個真正的男人那樣看着他的眼睛,“我為你感到驕傲,兒子,你比我想象中還要勇敢。我們就在你身後,陪着你一起,好嗎?”
“好的,爸爸。”
往年情人節,羅南和唐瓷都會來個短暫的旅行,或者在河景餐廳共進晚餐。但今年不同,此刻二人和伊莎貝拉、奧利一起站在德拉尼身後不遠處,面前是靜靜流淌的萊茵河。
緊張這個詞再明顯不過地寫在所有人臉上。
不能靠太近,要尊重德拉尼的選擇,讓他獨立面對河流。羅南在心底強調了一遍又一遍,擔憂得恨不能以身替之。他甚至想在德拉尼腰上綁一條繩子,以防突然出現水怪或者巨浪吞沒德拉尼。這個想法遭到了德拉尼的拼命反對,羅南隻好悻悻地打消了念頭。
大人們站在距離德拉尼很近的位置,确保一旦出現問題能第一時間抓住他,除此之外能做的就是眼睜睜看着他把手伸進萊茵河。其實德拉尼隻是把手掌貼在水面,其他人卻緊張得仿佛他整個潛入了水底。
每個人都屏住呼吸,懷着複雜的心情等待着。他們等了足夠久的時間,然而水面風平浪靜,預想中的魚群并沒有出現。
德拉□□持着手掌在河水中浸泡的動作,過了好一會兒才收回來。他将手指握在一起又展開,羅南早已按耐不住,一個箭步沖過來,抓住他的手翻來覆去檢查了好幾遍,确認完好無損後松了口氣,“怎麼樣?感覺怎麼樣?”
“脹痛消失了——可能隻是暫時的,但确實消失了。”德拉尼欣喜又困惑,“我感覺很好,爸爸,真的很好。”
唐瓷拉起德拉尼的手仔細觀察,确實已經恢複了一月前的纖細,用手捏也沒有僵硬的感覺。伊莎貝拉把他抱在懷裡,聲音由于激動而顫抖,“哦,這真是太好了,我的小德瑞!我就知道上帝一定會善待你!”
德拉尼吃力地拍拍伊莎貝拉的後背,他的個子比祖母矮了不少,因此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别擔心,祖母,我會好起來的。”
衆人幾乎喜極而泣。德拉尼卻不斷回想着海洋館那一幕,對比之下萊茵河實在是太平靜了,他忍不住扭頭看向遠處靜靜伫立的羅蕾萊石像。
盡管一家人仍然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但不管怎麼說,總歸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沒有意外,沒有可怕的怪像——隻有德拉尼好起來了。唐瓷覺得,這簡直是她這輩子最棒的一天。
晚餐理所應當用來慶祝,全家都喜氣洋洋地參與其中。困擾了德拉尼一個月的腫脹僵硬消失了,那感覺像是被宣告殘疾後又恢複健全,他覺得雙手從沒這麼靈活過,恨不得将食物雕刻出一朵花。
他迫不及待地感受失而複得的快樂,并由衷地想,這真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
這個晚上實在太開心了,以至于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都沒能影響衆人的好心情。連伊莎貝拉都沒有抱怨,反而滿面笑容地關上所有的窗戶。
德拉尼喝完一杯熱牛奶,躺在床上時還在想,這可真稀奇,往常祖母總會抱怨幾句,更别提笑容了。
伊莎貝拉和唐瓷分别親吻了德拉尼的額頭,“晚安,”她們說,随後替他掖好被角,關上床頭燈離開。
客廳的燈光随着門的關閉漸漸變小,直至消失,然而愛意仍圍繞着德拉尼,讓他覺得暖烘烘的,忍不住揚起一個笑容。
祖父說得對,他想,無論如何都有一條可行之路,或許它很艱難,但不應該放棄。
我也不能放棄,德拉尼迷迷糊糊地想。他躺在柔軟的床褥中,被困意侵襲,可他不想睡,希望今天的快樂能延長更久。然後他又胡思亂想到,說不定是羅蕾萊在保護着他。窗外的暴雨猛烈地打在窗戶上,然而對緊張了好幾天突然得以放松的德拉尼來說,雨聲簡直如同催眠曲,他很快沉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