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少年微皺起眉剜了明珑一眼,卻也沒多做計較:“姓月,父親本是清渠鎮的鎮長。”
“哦,這樣……”
不是姓明,是自己多想了。
少年把樹枝扔進火堆一并燒了,打開了話匣子:“我和家姐是同胎所生。在我們六歲時,正值人魔大戰。但好在我們鎮偏僻,戰争沒波及到這裡,我們的生活沒被打亂。”
明珑不禁擡眼打量少年———這鎮子目前的狀況真不像沒被那次戰争波及到的樣子。
“可有一天,突然來了一群修士,他們身上穿着的宗袍被沉迷修行但因天賦不足,被各宗門都拒絕過的父親一眼認出。也就三言兩語,父親便答應了……替所有清渠鎮的鎮民答應了幫助人族對抗魔族的要求。父親那晚很高興,反複糾正對此事不贊同的母親說出的話。說這是恩賜,這是仙家對清渠鎮的恩賜,更是對他月行雲的恩賜。他告訴母親,這就是他們修行者常說的:機緣。”
幫助人族對抗魔族,此事聽起來就蹊跷。這些肩扛鋤頭,手拿鐮刀的鎮民能拿什麼幫?
說到這裡少年的目光又停留在了明珑臉上,努力地在她臉上找着他胞姐的影子:“據張麽麽說,這事後來想起才恍然發現,第一個其實是從母親開始的,母親她并非死于急症。當時母親見勸解不了,就提議至少讓鎮民們自己來選,願不願意成為修者手裡的血鼎。前一晚還能大聲與父親抗議的母親,隔天父親就告知我和阿姐,他說母親突發急症去世了。問屍體在哪,他則說那病會傳染,運到遠方埋的。”
“血鼎……?”
許是眼睛盯着火堆看了太久,少年微微别看了眼,頭垂得更低:“母親剛死,父親每晚地睡不着覺,他房間燈是徹夜亮着的。阿姐帶我去看他,才發現他不是在懷念母親,而是在畫一種圖。他常年癡迷仙術,所以我倆都看出來了,那是某種陣法的符文。見我們進來了,他很是興奮,抓着阿姐的兩個肩膀,幾近瘋狂,他說‘你們的父親很快就能修仙獲得無盡的壽命和通天的本領啦,高興吧?你們日後肯定也能沾到光!’”
少年講起當年的事情盡量用的是淡然平述的語氣,而在還原他父親原話時,仍是沒忍住咬牙切齒。
這些年幼的事情,在他的腦海裡刻了一道很深的痕迹。
他歎了一口長氣,以此平複心情,再開口,頗有些疲憊感般:
“我想想……”他目光轉動幾番,又落回明珑的臉上,“大約是從常與我和姐姐一起玩的謝家三娃也突然消失不見了的那天起,我倆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個鎮子已經不似從前那般好玩了,到處找不到人玩。父親也經常不在家,回來就回房間畫符,剛開始還好,我們進去找他不會發怒,後來慢慢的我和姐姐誰也不敢與之說話,甚至是對視。他落到我們身上的目光,讓我們害怕。也是從那一陣子開始,途徑我們鎮的這條河的水越來越紅了。”
“終于有一天,姐姐便也消失了,被父親擄走的。我跑不過父親,隻好回家等了很久,隻等到已經瘋了的父親……”
明珑聽完這些,認真思考了一瞬,開口道:“所以,你恨人族修士,是因為當年你父親被邪修騙了?”
“邪修……”少年沉吟了幾秒,然後擡眼,眼神銳利了不少:“怎麼分辨呢?”
明珑沒出聲,等他說完,他的眼神明顯是已經弄清楚當年的内情。
“鎮子裡幸存的人大都是老弱婦孺了,父親即使瘋癫,也依然沉溺在自己即将能踏入仙門的幻想裡。他每日與自己的對話都是關于血鼎的事情。那些修士也确實是來自于大宗并非是所謂的邪修。魔族當時的戰力太強,他們早就發現魔族修煉仙法的天賦本身就比人族強太多,魔族剛出生的嬰兒就帶有一定的能力,且族内人人都能修習法術。所以人族修士想到了一種辦法。把戰争中抓來的魔族的血引入人族的身體裡,以陣法為輔佐,加以煉化。嘗試以此來獲得本屬于魔族的天賦。”他一口氣說完這些。
“成功了嗎?”
“我想應該是沒有,而且我姐姐失蹤那會,大戰其實已經結束了,聽說是有了妖族的幫助,魔族終是敗了。所以來我們鎮的那些修士便撤走了,父親也就瘋了。”
“但父親每日畫的陣法我記了下來……”他把紅薯換到左手,右手在地上極其熟練地畫出一個陣法,随着他手上的動作,陣法逐漸成型,明珑的目光也愈來愈深。
然後他的動作在明珑意想不到的地方戛然而止。
“畫完了?”明珑問道。
“父親畫的陣法經曆了多次改動,這是最後的版本,他瘋後沒多久,就消失了。”
雖然有些地方不太一樣,但這個陣法走勢以及總體架構和萬靈門煉魂獸的陣法如出一轍。
明珑瞬間感覺心口被什麼壓着一般,難過不已。
這陣法的神似,并不代表清渠鎮這事就是萬靈門當年幹出的。當年來清渠鎮的那些修者到底是哪個門派的其實不重要了。這種事不出意外的話,至少是多個門派知曉且默認的。
清渠鎮,這個鎮名剛從少年口中說出的時候,明珑就很意外———全然沒聽過。
如此看來應該是被從地圖上除名了。一個鎮子悄然從這個世界上被抹除了存在,當不可能是一個宗門就能做到的事情。
少年眼睫濃長,淡紫色的眸子在明珑臉上一寸一寸掃着,将明珑凝視地上符箓出神的模樣收入眼底。
他默然轉回視線,看了看手中的紅薯忽然惡狠狠般咬了兩口,表情很是不痛快,聲音也沉悶:“你看得懂符文……且還很熟。所以你不是妖魔也不會是鬼……”他這話不是疑問句,是在陳述他已然看穿的事實。
———是他最讨厭的修者。
明珑否認不了,觀他也沒有要馬上趕自己走的意思,于是岔開話題,問道:“那你小時候就是被那個張麽麽帶大的?”
“嗯……”少年又咬了口紅薯在嘴裡極慢咀嚼着,吞下後才道:“她年紀大,幾年前去世的,我那天回來時就已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就簡單弄了個儀式,埋在了後院。旁邊埋着的是我母親的衣冠冢。”
“還有一個未填的空墳是你給自己準備的?”
其實是想問是不是給其父親準備的,但想來他該是要恨那個父親的,便換了方向問。
“是給阿姐準備的,我,身後無人,死後應當無所……”
“那怎麼不也給你阿姐做個衣冠冢?”明珑覺得,他那姐姐應該是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