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樹留了一會兒,要離開時,他沒有帶走那一萬元,而又将帶來的一萬元交給了索提納維那卡西。他并不是不信任博爾,他隻擔心博爾會将這一萬元又湊上一部分,再交給愛藍。他出門時,見到那一對瓷羊頭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博爾第一次如實地說道:“愛藍為湊還陳太太的借款,在兩天前賣給她教會學校裡的另一個同學,一千元。”
李文樹道:“她還欠她多少錢?”
博爾接着道:“兩千元——買了船運的股票。”
李文樹道:“請取借條給我。”
而後,李文樹取了它,時隔幾年,他驅車前往了芳園。這幾年來他已不吃芳園的甜心了,而玉生是向來不愛吃的,自蔣家夫妻離開上海後,再沒有人将芳園的點心比作蔣家的味道。去年年末,黃浦幾家芳園已關店了,如今隻剩蘇州河這家最老最大的苦撐着。李文樹記得,長芳與陳榫離婚後,帶着孩子住進了蘇州河芳園旁的住宅。
他見到她時,幾乎是忘記了她從前是長什麼樣的一張臉,雙頰也是這樣陷下去的嗎?但目光總不會這樣遊離,仿佛在望着他,又仿佛隻是望他身後那一片藥櫃。她的廳面,浸滿了藥的味道,有碾碎的藥渣,煮熟的藥羹,還有一粒粒散落的,白的青的綠的——好似彩彈。
陳太太喚了他,他想,如今該叫回長芳了。
長芳見他不回話,又問道:“愛藍呢?”
李文樹道:“她病了。”
長芳的咽喉像是被尖銳的指尖劃過,一瞬間驚呼,不知呼了一句什麼,像是咒語。她自讀書起便最愛做的那一種美國女人的玫瑰卷發,如今也不做了,失去弧度的發絲如煙灰一縷縷浮在肩頭,她流了流淚,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流淚。
而後,他聽見她道:“哎,人在病中,卻給我送錢來了。你拿回去,我不要她的呀,其實我也和她說過了,如今這個情形,買什麼都不如買藥存着——她那兒有沒有藥?”
李文樹道:“小病而已。”
陳家取走在銀行中所有存款,又退了馬會之後,李文樹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去聽過他的消息了。安華姑媽說他早在前年又新娶了一位太太,那位太太很快為他生下了另一個健全的孩子。所以當婚姻是天朗氣清的,孩子是另一道風景,而當暴雨連綿時,男人就地築起避雨亭,女人撐傘,或自身為傘,人皮為傘面,人身為傘骨。孩子就隻能躲到傘下去。
李文樹離開蘇州河,又緩緩驅車又過了馬會,過去不久,殘破的地面上竟迎來了一個賣梅花糕的攤位。他停了車,要去買,然而那幾個曾經的馬夫望着他,似乎在對他舉起槍支。
眨眼間,沒有槍聲。隻是血溫暖地流在他的手心,他聽見麂皮被劃開的聲音,如果再深一些,再往他的頸項,深一些,也許他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忘記了活着的這三十幾年來有沒有流過這樣多的血,有沒有這樣深刻地感知到疼痛,總之,他開始恐懼死亡。他不知道去往死亡的道路上會不會再見到玉生和李沅。或者在某一刻,他隻是想到他的妻子玉生。他想到他在一個晴朗的早晨出門時,她出了門來送他,但是,今天他是在暴雪的午後出門的。又或者,那一個晴朗的早晨已經過去了,他直至今天才記起。
其中那一個馬夫,如今也該說是軍官,為他驅車。他記得他,他也記得他,因他的馬術好,他給過他更多的小費。他是在閉眼之後才聽見一聲槍鳴,緊接着,是汽車發動的轟鳴,是兩個女人的尖鳴——那無疑是玉生和安華姑媽的聲音。
玉生的眼淚無聲地流向他的頸項,比血液更熾熱,在他的骨肉上燒開一個個洞來。然後,在那裡面,灌滿了棉花和鹽水,原來隻是僅剩不多的止血藥和棉紗。第三天,第四天,他開始能睜着眼,真切地望見玉生的臉,而不隻是在夢裡面,那時候,最後一點止血藥和棉紗已經用完了。
李文樹堅信那傷口不會再流出血來了,此刻,他隻是喚住玉生,不讓她離開。她離開這兒,要到什麼地方去呢?他沒有問出來。
但她卻回了話,道:“我要為你倒一杯水。”
然後,她去了。她走到那張堆滿了血色棉紗的桌前,取了一杯溫水,他喝下了。也就是那時候,她的淚水再一次流向他,一滴滴重流向他張開的手心,她低泣着,不停地——他的心要碎了。從沒有一刻,他覺得女人的淚水多麼像針尖,像毒刺,又像曾劃過他背脊的那把利刃,讓他不再是煩躁的,而隻是痛苦的。
他看見她的眼睛裡,撲滿紅的白的色彩。她說道:“我隻以為你死了。”
“見到你,我才明白,我不願死。”
玉生道:“這幾年來,生死的事來得太多,太快,我不願去想。”
李文樹怔了怔,道:“如果我死了——”
玉生流着淚,笑了,道:“我從前看戲,最恨看這樣一段。如果我死了,你死了,我要不要活,要怎麼活下去呢?我隻以為你不愛看戲,原來你是最癡的那一種戲迷。你要問什麼呢,即便你死了,我仍要活下去的——你聽,外面的炮聲又響了一天。我隻是坐在這兒,一步也沒有離開你,但如果你死了,我總還要活着的。”
李文樹微笑道:“是的,無論如何,我希望你總要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