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藍病了。”
李文樹換了外衣。
臨出門前,玉生仍喚住他,為他又添了一條圍脖。早已不記得什麼時間為他做的,做好後來他一次也沒有戴過,但今日的雪實在是大,她為他的圍脖又打了結。裡襯是拆了他從前那件麂皮馬甲的,他如今不賽馬了,忽然穿着,乘上汽車,他去見愛藍之前,又路過了馬會。
馬場如今拆了,供作軍事營地。門前幾個士兵伫立着,見了李文樹,飛快地點了點頭,李文樹認得其中一兩個,是從前做過馬夫的。苦難之下,時代造就英雄。李文樹想自己如果停了車,如今與他們面對了面,也許要喚上一句:“軍官。”
博爾在門前等候着他。索提納維那卡西正站在他身後,李文樹不喜歡這個女人,她是那種将雇主的話以信仰實施的女人,無論是正确或是錯誤的。但她的薪水李文樹這幾年來照常付着,甚至去年愛藍為她漲過一次薪水,愛藍卻喜歡她這樣盲目地追随。
博爾比李文樹年長五歲,與愛藍結婚這幾年來,他仍和從前一樣喚李文樹為“李先生。”
如今見了他,一面進門,卻忽然以中文喚了一句道:“兄長。”
李文樹回過眼望他,停住了腳步。
他等到博爾注道:“無論您聽見什麼事,請不要責怪愛藍——她病得厲害。”
李文樹冷冷地笑一笑,算是回了博爾的話。李文樹不覺得還會有什麼令他對李愛藍失态的事了,但進了門,見到李愛藍在床上半躺着,手裡還握着筆。他仍頓了頓步,再走進門。
李愛藍道:“您來了。”
她沒有擡起臉,她的聲音像她手裡的筆一樣無力地,從床簾内落出來。
李文樹為她撿起來那支筆,他送她的,從前什麼都要最昂貴的,筆身是瓷的,筆尖是金的,一摔便生了裂痕。他望着那裂痕問道:“你在寫什麼?”
李愛藍道:“遺書。”
李文樹微笑道:“寫給誰。”
李愛藍道:“不知道——給您吧。”
李文樹道:“我不看它。”
李愛藍道:“馮先生為我那幾個典當行做了清算,結了部分債務。隻欠了嫂嫂那兩萬元,我請博爾先籌了一萬元,待會有勞您帶回去。”
李文樹望向博爾,他已出了門去了。博爾昨天從公使館請了醫生來,此刻聽她喘了一聲,博爾又出了門去,要叫車子,再去請人來。
李文樹道:“什麼病?”
李愛藍道:“沒有什麼病,隻是流了血。”
博爾進了門,道:“費爾醫生說,你此刻需要休息。”
說着話,李愛藍又望了望桌面上那封信封。李文樹聽她這樣艱難,卻仍見到她穿了和從前一樣好的緞面睡袍,裝錢的信封,用最好的那一種牛皮紙。而她的病,緊接着,在醫生到來之後,李文樹才望見,她原隻是擦破了額面。那天雪也下得大,博爾說,她在積雪裡藏了會兒,博爾才找到她。于是她又染了感冒,心中郁結不散,昨天吐了血。
李文樹隻道:“你去了什麼地方?”
李愛藍道:“您如果給我雇個車夫,更能了解我的行蹤。”
博爾亦不回話。
李文樹想,太過愛一個女人的男人,精明也會變得愚蠢。而博爾的愚蠢,比李愛藍的病來得更沖突,他幾乎忘記他每個月都有薪水可領,他那一件羊絨外衣,似乎還是李文樹第一次見他時,他坐在那匹夏爾馬上,穿的那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