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鐘隕落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以為是炮彈降臨。
玉生驚醒之後,即刻來到了李沅的房間。安華姑媽懷抱着李沅,正坐在黑沉沉的窗台前,玉生想喚來滿兒,問是幾點鐘了?滿兒來了,卻說擺鐘摔碎了。于是從公館帶來的唯一一樣物品,那座檀面擺鐘,當天下午木屑随暴雨流入了大地之中。
李文樹道:“誰也不要出門。”
李沅不再上學。她上了半年祝先生的學校,會寫許多字,還有洋文。但是學費每一次都要經過李愛藍的手,起初是一月或者半月李愛藍會讓家裡的幫傭來取,之後是七天,或是十天便要取一次,直至李沅沒有再到學校去。半個月後,李愛藍又親自來取了。
那時,她說了真話,道:“今時不同往日,從前要幾萬元入資,如今一萬元就可以買股,你瞧上海哪一個地方不是亂糟糟的?偏偏他的學校人如水進,錢就這樣穩穩妥妥地放在你面前讓你去賺——您不賺嗎?”
說到最後一句,李愛藍的雙眼隻望向李文樹了。但李文樹将手中的書皮緊緊地注視着,仿佛那上面一個歪斜的字體都漂亮過李愛藍近乎夢魇的雙眼。
是的,今時不同往日了。時至今日,他才明白,原來他李文樹的妹妹就是蠢笨至此,或者那是他的罪,他從前用金錢為她深溝高壘出的一座座真實的金山,終于在今天遮住了她李愛藍眉毛以下所有的目光。當然,如果一個人自生來就隻懂得花錢,即便是銀行家的女兒,也計算不出來如何從一化為二的定律,她也許隻是想,放下來,蓋起來,時機到了,錢都會延綿子嗣!
李文樹再不想在她身上浪費心力,自掉入蘇姨太太的騙局之後,她就像是忽然找到了從前二十幾年來都不曾有過的“生意經”。他想父親沒死之前說的真是對的:“家裡的女人們,來日把文藍尋回來,也一樣,隻管給她們多多的錢去花了就是,最好誰也不要去自立基業。”
隻等到安華姑媽聽了,輕輕歎了一聲,道:“歐陽太太這兩年沒了動靜,不就是掉到股票裡去了嗎?這比證券的行情更容易起暴雨狂風,你倒放着安生日子不過,往裡頭鑽。”
李愛藍聽了,笑一笑,便道:“知道今天是我的鞭撻大會,我就不來了。但是——”
李愛藍望向玉生,然而玉生并沒有回望過來。她擁着李沅,坐在離廳中最遠的一張沙發椅子上,就與她将那一筆筆錢款交到她手中時的神色一樣,寂靜的,遙遠的。在她看來仿佛石沉大海,連一聲響都聽不見,她連借據都沒有要求她立下來。
李愛藍卻仍注道:“嫂嫂,我唯一的債主,我很快會清了你的債。”
玉生似乎是沒有回她的話。直至她離去了,玉生才喚了滿兒,出去送一送愛藍小姐,而等到滿兒出了門去時,李愛藍的車子早就像她空地求金的念頭一樣馳騁着往廢墟中去了。
玉生即便不明白“入資”“股票”這些在李愛藍說來近乎宏偉的想法,但也沒有去問一問李文樹,隻因她也不想明白。
夜裡他與她枕在同一條長枕上。他忽然起身來點了燈,電燈變得又暖又亮,幾乎讓玉生以為回到公館去了,原來那的确是今日李愛藍帶來的,和從前公館的電燈是一樣的。她在橙黃色的溫暖光源下看他的面目,竟低垂着,原隻是為捋平她袖口的發影。接着,他說道:“明天我讓馮先生先取一筆現錢出來,還了她那筆賬。”
玉生道:“還給誰?”
李文樹注視着她。
玉生道:“我不要她還。等天晴了你陪我去趟南京,高郵那邊寄信來,有許多事要交代。”
不知怎麼她說到這裡,這幾年來,他不要說“南京”,連愛藍的名字他都甚少在她面前提起,因為那一個相同的“愛”字。說到這兒,他又發覺,他和她結婚時,她似乎不能說發育完全了,這兩年來她的聲音仍然在變化着,這時她說的每一個字,發聲都輕飄飄的,似遊魂,不知要落到什麼地方去。
但七月天最愛暴雨侵襲,雨下了整夜,直至天光一點點鑽進來。玉生才看見李文樹的眼睫又隻是垂着的,自銀行短暫閉門後,他每日都在看書,這一本又是馮先生的著作。她細看了一眼,原來是一本精緻得猶如文集的賬目。
李文樹的眼睛從書皮裡探出來,說道:“你醒了。”
玉生隻是道:“我想到愛藍——那位祝先生是姓祝嗎?”
李文樹道:“沒有什麼祝先生,應該叫他藤祝先生,是一個愛在外人面前充當日法混血的純種日本人,在馬匹的種類中,他可以美化為純血馬。”
玉生道:“你應該讓愛藍不要和一個日本人走得太近。”
李文樹道:“很快,博爾會告訴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