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軍的第四師打到副師都犧牲之後,師長上去了。”
這是玉生離開順義,在路上聽見的話。今晚要拉走的人湊不夠一車,躺在秦駿身旁的那個人如果挨不到明早,也許車子會在淩晨時分拉出來。文藍先找了一匹馬送她,那是死去的馬夫留下來的。文藍駕着馬,說道:“它的主人早上剛拉出城。”
玉生坐在文藍的身後,懷抱着她那時,和李文樹騎馬遊城的那一天,仿佛從沒有發生過。玉生忽然覺得地面這樣高,馬背像駝峰一樣硌着她的雙腳,她覺得隻要再快一些,就會摔個粉身碎骨。玉生就在突如其來的死亡幻想中回到家去,文藍拉她下了馬,此刻,那一張面對着她的面孔與李文樹似雙生重疊。
玉生問道:“您騎馬回去嗎?”
文藍道:“是,雪停了。我可以騎快了。”
玉生同她道了别,然後看着她和那匹馬很快消失在了分不清晝夜的天色裡。之後一連幾個這樣一會下起雪,一會燒着火的夜晚,玉生沒有再見到文藍。終于再見到她的時候,是在北平城中,她坐在一輛什麼也沒有的馬車上。隻有馬和她自己,然後玉生見到,還有一個駕馬的男人,而她的腿,無力地憑空垂吊着,不要說駕馬,也許連馬背也爬不上去了。
玉生喚住她,她在玉生關切的目光中逐漸遠去,沒有停下來。之後玉生再見過她,每一次都見到那個駕馬的男人,和那輛疲憊不堪的馬車,馬車上——她面無神色。最後一次文藍停了下來,她傾斜着身體,但背脊是永遠挺直的,走到了玉生的面前。
玉生聽見她說道:“這不是墜了馬,這是中了槍彈。”
接着,文藍随着玉生進了家門,邱姑姑為她上了茶水。文藍在這幾天來難得的平靜中說道,救助會如今不在昌平,也不在順義了,因為救助會像她這條殘肢一樣被打出瘡口,然後在短短兩天内就崩塌了,土地和藥物都無法再失而複得。于是,救助會剩下的數百個還值得救的傷患,還有那個法國人,都一起逃離了北平,往東南方向去了。
玉生問她道:“您為什麼不走呢?”
文藍道:“我不是救助會的人,這個救助會走了,還會有下一個救助會,或者是别的,需要我的地方,我會去,這十幾年來我每一天都是這樣走過來的。這幾天來我坐救助會留下的馬車,從前那輛馬車是埋幹草載藥物的,還有一個不願離開的,他是北平人,姓周,他留下來,常帶着我瀕死的人身邊去,有時我救得活,有時我救不活,我是一個普通的學過醫的人,卻不是神醫。”
在玉生悲憫的,憐惜的注視下,她接着道:“隻要活着,皮肉和骨血都會重新生長或流動的,這沒有什麼。”
那輛馬車還在門外等着文藍,文藍似乎是要走了。玉生感到自己将有漫長的一段時間在北平,或者是别的任何地方,見不到她的面了。玉生在她離去之前,去取了安華姑媽曾送給她的那一串添燈得來的紫珠,安華姑媽說,那是平安的紫珠。她送給了文藍。
文藍見了,怔一怔,而後笑一笑,道:“中國人的平安,如今不在一串珠子上。”
最後,她仍回過臉來,注道:“謝謝你,李太太。”
在那天過去後不久,邱姑姑從女兒的信件中得知了救助會詳細的消息。她告知了牽挂這件事的玉生,她的女兒在信件中同她說道:“母親,救助會十分感謝您的捐贈。如果不是河北的第四師,或者要說,是那個收納傷兵的女人無法慧眼識珠,那麼您捐贈的東西也不會在逃亡的路上丢失近一半了,當然,那其中還有玉生小姐的。”
玉生将信件接過來,接着讀下去。上面連一個字也沒有再提到“第四師”的消息了,但在這封信件之後,幾乎整個北平的背面,都開始揭露起國軍的陰暗。學生會組織更大規模的遊行,不過很快就被壓了下去。
玉生在這場口誅筆伐中卻沒有得知任何關于第四師師長秦駿的消息,還是文藍在離開北平後,托人為她寫來的信件,上面寫道:“因為時間是無法追溯的,所以我們常常由于無力改變因果造化,而去悔恨曾做過的決定——你信佛嗎?你給我的那串佛珠,是你的,或是旁人的呢,是旁人,我就不會要你的。我是永遠不信佛的。我從不在悔恨中停滞不前,因為重來一次,也無法做出更聰明的抉擇,但我堅信我的決定沒有錯誤。我收下了即将面臨死亡的幾個國軍傷兵,他們絕沒有出賣救助會,因為那位師長,他沒有必要将大半條命押進去,隻為殲滅一個救助會。所幸他沒有死,我為他取出最後一顆子彈後,不久,他也離開了北平,我們在一個暴雪夜裡又見過面。”
玉生在這封信件上,無法猜測之後還能否再見到秦駿,或是李文藍——又或者是文藍。文藍說了,她是沒有姓的。
接到文藍的這封信件之後,玉生很快又收到了另一封信件,是從上海來的。從前玉生收信,常隻是連接上海往返南京的驿站,而如今,南京再不會,永不會再寄信來。
那不是李文樹,是安華姑媽的信件。她拆來看,沒有署名,但那樣端正無比的楷體,隻會是安華姑媽的手筆。她讀了一部分,一直讀到:“她四個月了,會把那雙十分像你的眼睛長久地睜着,來望人了。隻是覺多,有時候她父親在,哄得住她,而我沒有辦法,隻是看着她,一直看到她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