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未回他的話。
他笑了笑,拍一拍身上的雪,說道:“再見吧,願您平安,太太。”
劉鄂踩開地面上的積雪,一步步堅定地走向了屋子外頭。玉生最後向他一笑,笑的是她從沒有見過,自己要到生死難測的地方去,卻先祝别人平安的人。
玉生為屋内的人倒了茶水,重進了屋,如今她不再雇傭人,而在無盡的思念中,倒水洗衣,燒爐子煮茶——原來都是這世上多麼值得消磨的事。
隻是這一會兒時間,邱先生已經整理好箱子,在床沿邊等着她的到來了。見到玉生端來的茶水,他顯然有些惶恐,起了身,他似乎要做離去的打算。
他很快說道:“小姐,我看不了這種病。”
玉生望着他,直等着他再注道:“但是這也不能說是什麼大病。隻是我醫術淺薄,幾十年來隻會給人看些小病小痛,發虛汗,當下我可以開藥,但來年或者不用等到來年,也許仍會汗如雨下。”
玉生靜默了片刻,而後請他到屋子外說話,道:“醫者仁心,勞煩您跑這麼遠一趟。驢車颠簸,我雇一輛汽車送您,晚些時間還會有雪。”
邱先生暫且不回這話,接着前一個話頭,道:“我是看不來這病。在昌平,還有個女醫生姓文,找她來會妥當一些。”
見玉生聽進了他的話,他笑一笑,又回了話道:“玉生小姐費心了,但我坐不慣汽車。”
而後,他提上了藥箱,玉生看着他和劉鄂一樣走入積雪裡去了。
不過一兩日,玉生從劉鄂引薦的另一個孩子口中,得知了昌平姓文的醫生的消息。玉生想付這個孩子酬勞,同樣請他去昌平跑一趟。
但是他沒有問多少酬勞,而直接回絕道:“小姐,這事我做不來。您隻要到昌平的救助會去,說您家裡有人病了,非常嚴重,她就會來的。”
玉生複了他的話道:“她就會來的。”
他堅定地回話道:“是,她就會來的。”
玉生相信他的話,當日便去了昌平。到昌平之後,她雇傭的車夫順利地将她送到救助會門前,車夫接過她的車費,說道:“您進去,最好快些出來。”
玉生點點頭,回了他的話。
那時還不明白,剛入了門,玉生即刻讀懂了車夫隐晦的好意。一條條白簾布遮掩住的景色,是一個個鐵青着臉的人,一聲聲幾乎斷氣的咳聲,最後組成它們的,牽連它們的,是一團團似有若無的團霧。後來玉生聽她說道:“那是足以把國人的精神分崩瓦解的毒氣。”
玉生正要往前走動,有人攔住了她,問道:“您有什麼病?”
玉生道:“我沒有病。”
“沒有病就離開!”
“我家裡人——”
玉生見女人無暇理會她了,她便站遠了,等着女人在哀嚎聲,哭喊聲中再一次走來。她似乎在不久前還在蔣太太上的茶會上賞雪,又或者已經非常遙遠,簡直就像上一世,但那不值得她眷戀,畢竟窗幔下的笑聲,并不比此刻的哭聲真實。
玉生再等到女人的到來時,她飛快地注道:“我家裡人的病非常嚴重。”
她聽從那個孩子的話,他也沒有欺騙她。女人在聽完她這句話之後,當下離開了,但最後又回到了她的身邊。
玉生回去之後,已是夜半。
邱姑姑等待着她,一刻也沒有閉上雙眼,見她來了,邱姑姑問她道:“你去了哪兒?外頭亂糟糟的。”
玉生道:“是,沒有比那裡更糟的了。”
邱姑姑道:“沒有什麼,天氣暖和了什麼病都會好的。”
玉生想,是這樣了,但河水不會再流到原本的地方,灰燼無法再聚成火光。她從一縷縷凋零的思緒中撿起來,是一張平靜的灰色的新生面孔,她忽然記起,那不是她最後一眼見到她的孩子的面孔,那是她在救助會中,無意瞥過的——那是一個陌生的死去的孩子。
玉生顫抖着,不停地,終于回了話道:“明天還會有人來的,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