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之後不久,還是正月——邱姑姑發了病。
玉生看見她夜裡起來,肩膀一下下接連抖動,伴随喘氣聲,然後是徹夜長坐。隔天她沒有吃什麼東西,但是她繼續到佛像前上燈,又到屋子外頭掃雪。過了中午時分,她又炖了梨水,自玉生到北平之後,她每天都這樣做,沒有一天停止過。如果忽然聽見玉生一聲輕輕的咳嗽聲,她簡直覺得大難臨頭。她說這個季節咽喉是最需要保養的,說着這些話的時候,她自己卻恨不得咳出些什麼來,随後因她劇烈的咳聲,手中滿溢的杯盞,險些震碎一地。
玉生道:“我給您請一個醫生來。”
邱姑姑道:“我每一年都是這樣的,自六十五歲過後。”
玉生不能不感到驚奇,邱姑姑離開她的那一年,不是剛過了六十歲的生辰嗎。她想到這裡,又想起那個賣給她胭脂盒子的孩子,她想到他同她告别前,說道:“您以後在北平如果有什麼要麻煩的,尋人做事,找誰不如找我吧,隻要做得到,我給您辦得妥妥當當——如果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參軍去。”
玉生不回邱姑姑的話,自出了門去。到了門外,她乘上一輛人力車,北平的人力車走得慢,她在那灰頭土臉的人裡面找,找到一個昂首挺胸的,那就是他了。他說過,他的臉可以是灰色的,但不能是低垂的。玉生記得他這句話,因為玉生也從不愛垂着臉。
他見玉生下了車朝他走來,停了步,他笑道:“太太,您給了那個車夫多少錢?”
玉生道:“一元。”
他幾乎要失聲大叫,閉了閉眼,道:“可以把他的半個車買下來。”
不等玉生回話,他又注道:“您是來找我的,是嗎?”
玉生道:“是,我想請你去昌平一趟,找一個人,請他到這裡來。”
他說道:“您叫我六指兒吧。”
說着,他把自己的右手掌伸出來,上面的确有六個指頭。
玉生道:“你告訴我你的名字。”
他說道:“真奇怪,大家都覺得六指兒好記。我叫劉鄂。”
玉生道:“劉鄂先生,這是你的路費,還有工費,請你收着。”
劉鄂羞赧地笑笑,道:“不,不,我年歲輕又長得矮小,怎麼能被叫做“先生”呐。”
而後,劉鄂接過手,不是現錢,是一個細口的黃金指環。他不必去咬一咬,或者找人瞧一瞧真假,他相信是真的。
但劉鄂仍要還過去,說道:“這樣多——您要找的人是逃兵還是大麻販子?”
玉生忽地笑了笑,飛快地。而後她回道:“不是,我要找一位醫生,他姓邱。我不知道他的面貌,所以這是一件棘手的工作。”
劉鄂又接過指環,道:“沒有棘手的工作,隻有無能的狗腿。當然,我是我們中國人的狗腿,如果是該死的日本鬼,即便是一百個指環,要我和他隻是說一句話,我也不幹。”
當天,劉鄂并沒有從昌平回來,那總是不可能在當天來回的。他在隔天晚上找了一輛拉草的驢車,從昌平趕回來了,他辨認着那條道路上最亮最幹淨的院門,找見了邱姑姑的房屋,他敲了敲門,看見是一個好像守了幾十年的爐竈,把臉都熏黑了的一個老嬷嬷來開門。他以為找錯了門,正要走,她問他道:“是醫生不?”
劉鄂扶着驢車上的先生下來,邱先生回了話道:“是。”
老嬷嬷說道:“您進去吧,我要走了。我是接生的,隻管怎麼給人止住血,不管怎麼給人止汗呀——那汗可以拿盆接了。”
接着,她步履蹒跚地走到斜對門的院子去了。那個院門小小的,晦暗的。
劉鄂走進去,看見裡屋亮着,他敲敲門,門沒有關,走進去,看見了玉生。他呼喚她,喚她一聲“太太”,接着,她回過臉來,面上仍是沒有神采,點點頭,算是應了他的聲。
邱先生道:“請我的是我同宗的四弟吧?我猜是。”
邱姑姑在床上回話道:“邱四兒,你來了,你給我瞧瞧吧,我相信你——玉生小姐,你該記得他,他從前總到我們廣安門的綢莊裡面給人看病。”
玉生向他淡淡地一笑。
邱先生上前,望了望玉生,似乎是低低說了一句話。玉生為他讓了地方,他在床沿邊坐了,将藥箱子上平放着打開來,裡面什麼都有,也什麼都沒有,沒有好的棉花,也沒有好的藥物。但邱姑姑也用不到這些東西了。她說自己出虛汗,發冷,無非是年到七十的緣故,如果玉生不是按她說的請這位姓邱的先生,那麼誰也不能看她的病。
劉鄂到外面等去了,他一直等到玉生出了門來,方問她道:“您還有什麼吩咐?”
玉生道:“謝謝你,沒有了。”
劉鄂道:“那麼,我明天就要參軍去了。這要多謝您請我到昌平去,我在那兒碰見了一支民兵,足有兩百多号人呢,有比我矮小的,也有比我年歲更輕的——所以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