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玉生到北平後,隻給李文樹寄過去一封信。
有那麼一段時間,她的手幾乎沒有辦法再執筆了,不隻是手,還有眼睛,無法再睜開來将人長久地注視,她的瞳仁真正如今時今日的秦淮河,再散開隻是一圈圈絕望的漣漪。她不分晝夜地流淚,呆滞,然後是無聲地空坐。到北平時,是邱姑姑孤身一人來接她,之後,她寄住在邱姑姑的房屋。但邱姑姑後來說,那實際是她母親虞家的房屋,所以一百年之後仍是這樣幹淨且甯靜,不過這份甯靜是非常短暫的。很快,她的耳中開始時不時有雷聲雨聲還有風聲,積雪砸落的聲音像炮彈,她開始幻想着父親和愛喬就是在這場炮彈中死去的。
邱姑姑沒有流淚,她勸告着她。玉生聽見她的聲音與過去一樣沒有變化,仍是緩慢的,穩穩地,道:“玉生小姐,我不知道你身上也剛有過那麼大一場變故,如果是這樣,我一定要勸告你不要來。生育是女人一生的大浩劫,如果曆劫之後還沒有好好休養,那麼往後日子平添一份痛楚——你且在這兒吧,哪兒也不要去。”
玉生隻是道:“您要去哪?”
邱姑姑道:“我去袁先生的藥房。”
玉生道:“我什麼藥也不吃。”
邱姑姑道:“不是苦的。”
玉生再不回她的話。
她有時會站起來走動一會兒,又坐下來。有時她怔怔地将那些家書拿出來,一封封又讀過去,她明白她隻是戰火中失去親人的萬千人中的其中一人。但在讀到爸爸的最後一封信件時,爸爸在信上面告訴她,家裡的樹開始掉葉子了,但春天過後還會長出來的——“等到再長出來時,我會見到你的孩子嗎?”她想把那封信揉碎了,握着,松不開,仿佛要信紙化作巨石一點點嵌進心口裡去,封緊流出苦水的閘口,就再也不痛苦。
玉生終于出了門那天,第一個見到的人,是一個陌生的孩子。他似乎比愛喬還要小,就像玉生第一次見到愛喬,在橋面下的愛喬那樣的年紀。
他攔住玉生,問道:“太太,買個胭脂盒子吧。”
玉生問道:“什麼樣的盒子?”
他拿出來,供人選,小小的,粗糙的,花紅的,各式樣都有。他伸了伸手,張開一個手心,玉生以為他說了一元,但他說隻要一升米,别的什麼都不要了。
玉生道:“我沒有米,我隻有錢。”
他接過來手,竟真是一元錢,這讓他感到驚奇。他像戲文裡的人來回晃身,确信自己并非陷入了美夢之中。
他見玉生要走,又喚住她道:“太太,您還沒有選。”
玉生點了一點,選一個最普通不過的鵝蛋盒子,示意着要這一個。他見玉生接過去了,仍滿臉堆笑,這似乎是一種做生意的技巧,也是一種崇高的禮儀。
他真誠地問玉生道:“您那麼有錢,為什麼也會這樣消瘦呢?”
玉生無意撫上自己的頰面,是接連數日不停的暴雨,使它淪為陷落的大地。她從未覺得自己是醜陋的,但此刻,她不敢打開這一個胭脂盒子,哪怕隻是一眼,去窺過鏡面。
玉生問他道:“是怎樣的一種消瘦?”
他回了話道:“您呀,我還以為呢,像您這樣的太太,就應該狠狠地吃下去。隻要有一口吃的,我們絕不浪費它,而當炮彈炸到我腳邊來的時候,我低頭去看,也要看到我的雙腳是圓厚的,充滿了奔跑的力量——這是我哥哥教的。他參了軍,在撤出南京那一天,掉到河裡淹死了。他這樣粗心,我還能相信他的話嗎?我不能再想他了!他都死了,我還這樣念着他的話,我還要不要活下去呀!但是,又說到另一件事上去,就是——像您這樣富貴的人,也是消瘦的,難道我這個身闆,就真不能入部隊去!”
玉生聽到“南京”那一刻,才真正停駐在了這個孩子面前。她看着他,買過了他手裡所有的胭脂盒子,再給了他另外一張五元。并且,她聽從了也相信了他的話,如果過分追溯,就要白白流掉生的機會。
很快,玉生試着與高淳那邊聯絡之後,隻能聯系到身在遠方的延美,她嫁給了一個軍官,暫且地,避免了這場禍事。玉生從延美口中得知爸爸和愛喬的喪訊,那一天,她竟感到是這數月來最平靜的一天,再不必擔心爸爸和愛喬是否進入了死亡更痛苦的世界。她謀劃着,傳遞消息到高淳的祖祠,她更想回到高淳,送爸爸和愛喬回到母親的身邊去。但邱姑姑告訴她,這是無法實現的。高淳的祖祠因在山地上,才萬中無一地躲避了炮火,數百口人躲在祖祠裡,饑寒交迫,已近十五個日夜了。
那天玉生見到邱姑姑從藥房裡回來,摘下毛線帽子,玉生那時才看見她與當時離開南京時完全不一樣的面孔。她衰老了,鬓發是白的,也不再往兩邊的耳垂上戴沉重的碧玉墜子,她的雙耳是赤條條的,手腕上也是。她捐了許多餘糧與銀錢,如今,她隻有一個玉生母親當年送她的雙珠點翠簪——那是贈予她新婚中她最愛的一件。她隻留着這件了。藏到厚重的圓潤的發髻裡,她點着火爐子,低着頭在那裡扇火,玉生看見她的簪子隻露出一點點尖頭來,在火光裡頭似有若無地亮着,好似穿梭時間的無數流星轉瞬流過。
玉生下了床,接過她的扇子,一下下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