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姑姑又接過來,說道:“這麼些年過去,你還是喜歡做我的幫手,但這個時候我不能由着你,你躺着吧。你母親的腰痛,就是因為生育後那一個月常常坐着看書。”
玉生坐在床沿邊,冰涼涼的地面,燒了火,還沒有熱起來呢。她想了想,道:“孩子已經滿月零五天了。”
邱姑姑道:“那是誰的孩子——是你和你丈夫的。”
玉生道:“他不認為他是我的丈夫。”
邱姑姑喚她,道:“玉生小姐,這樣,他是為什麼要和你結婚呢?”
玉生道:“他說他是為了結婚而結婚。”
“你呢。”
“我不是。”
邱姑姑覺得這火燒得太小了,就将風力加大了一些,反而全吹滅了。她就在這一片黑暗裡頭瞧着玉生,她看見玉生的淚水又如傷口掉下痂來,淚水就如血水,頃刻間又注滿了雙眼。她是為了她父親與愛喬,還是存在于她身上的另一種苦楚?不過她能流出來的也隻有淚水了,酸話苦話隻需想一想,便咽下去罷,戰火之中,總會有人更可憐的,總不是她。
邱姑姑取來暖手爐子,讓她放手裡面。這幾天來,從玉生到北平之後,邱姑姑就在她身邊支了小床,入了夜,與她一塊睡着。一切都仿佛回到她母親父親,甚至是愛喬還沒有出現的時間,一切是平靜的,沒有變動的。每一個日與夜,邱姑姑都會看見她父親與母親輪流着走到她的床邊去,永遠也走不完一樣。
過一些日子之後,邱姑姑又要将新翻找到的最後幾張錢票,送到捐助會裡去。那是由學生兵組成的捐助會,她們因為入教堂,躲過了許多次搜查。但邱姑姑是一生不走進那地方的,于是她請了人,正巧了,門前遇見袁瑞先生藥房裡雇用的那個孩子,他是入教堂的。于是邱姑姑笑着握住他的手,托付了他。
他接過手,匆匆清點過後,道:“姑姑,這樣多?”
邱姑姑道:“這裡面有一大半,現錢,還有貴重許多的首飾——都是玉生小姐的捐贈。”
他是會一點洋文的,聽了,笑道:“那麼我就用英文為您注一句吧,那麼好的東西,總不能一件也沒有名字吧。”
邱姑姑道:“也好的。”
她要走了,又折返回來,注道:“裡面有一隻琺琅佩,你就注李先生的名字,如果有人問全名,是李文樹,上海金山銀行的李文樹。”
這也是玉生托她的話。玉生道:“這一件是他姐姐李愛藍留下的,今天我為他捐了。這麼好的東西,如果有人非要留下什麼,這一件,就留他的名号。”
邱姑姑早些年随着已離開北平的女兒,做了這幾年的捐助之後,這一次過後,已沒有什麼好東西可以捐出去的了。但是這一次過後,玉生可拿出的東西卻源源不斷了,她一次接一次交到邱姑姑手中,最後一次,連耳上那對珍珠墜都要再次摘下來,墜身卻仿佛長出了口,緊緊咬着她耳上的皮肉,一寸也動不得。她做了罷,直至将行箱中最後一件貴重的首飾捐掉後,她才感到身上,周遭的一切都變得輕飄飄的了,然後終于墜落在一片虛無的天地,爸爸與愛喬的面孔開始望得不那麼真切,漸漸地,是愛喬的聲音,呼喚着,一遍遍道:“玉生小姐!”
但她爸爸林世平隻是那樣冷冷地望着她,正如她和李文樹乘上船要去上海的那一天。
“爺——不,是先生!”
愛喬的聲音終于越來越遠了。但爸爸還是一句話也不說。
她就在這場寂靜中一直凝視窗幕上那兩道熟悉的身影,或者是說幻夢一場,卻隻見她眼中的魅影交替着,來回地——直至永遠離她而去。
但不久後,玉生收到延美的另一封信。延美收到她的信件後,經過多日輾轉,終于如實地,為她帶來了最後一次喪訊。第一次是戰火,第二次是死亡,最後一次是——林世平在火海中同綢莊與棉花一起化為灰燼,愛喬的屍身随着秦淮下遊的積雪融開之後,一直流到了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玉生就在那天流盡了身體中所有的淚水——此後再也不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