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銀行李太太饋贈第五十一師!”
玉生見到那個報童所販賣的手報,她喚住他,拿了五元換了他一張報。他起初不賣,說沒有零錢找,玉生請他不必費心找了。
“那我要把這些全都給您呀。”
玉生沒有接受。她隻有一雙眼睛,看不來數十份報,并且,報上不是她願意看見的内容。這份手寫的報面上刊登了許多私人趣聞,卻總要在正中的報面登了一則關于戰争的,算是真實的,但又有失偏頗的報道。玉生拿給蘇美玲看過,她接過手,匆匆一眼,便笑起來。
接着,她對玉生說道:“你是在一個戴眼鏡,穿粗麻短褲的男孩手裡頭買來的。”
玉生道:“是的。”
蘇美玲道:“他的報都是他自己寫的,愛寫什麼就寫什麼。他可不是為了賺錢,他在格緻讀書呢,因是校友——”
“你瞧。”
她入了神,看完了,注道:“你瞧,他誰的壞話都講過,但他的報裡就沒有寫過李文樹的壞話,看這篇吧,叫人看完,會以為天神下凡。”
“李先生用一倉棉花告訴還在掙紮的國人,國軍們;一己之力,也可以翻天覆地。”
蘇美玲擡起眼來望,望見玉生面上沒有一點神色。她因久不出門,面更白了,但雙頰的紅光卻褪去了,所幸雙眼仍是光亮的,不至于太露倦色。實際這幾日,玉生已不适合見客,但蘇美玲的女兒懷毓得了名次的那張字帖早早便想着要送她,卻在她去南京之前就一直耽擱着。今日,蘇美玲終于借着要送她一些滋補藥物的名義,連着那張字帖一起送了過去。
做完了“郵差”,蘇美玲便起了身要走。安華姑媽也不留她,隻是送她出了門,一塊走到門前,她要上車時,安華姑媽叫住了她。
蘇美玲笑道:“什麼事?姑媽。”
安華姑媽道:“常聽人說,生産前夕的女人,情緒波動總是大的。你有什麼緩解的好辦法呀?”
蘇美玲道:“隻有忍耐。但不是女人,是男人,千萬要相信一個女人的勸告。”
在懷孕的事情上,從沒有“病久成醫”一說。蘇美玲隻是記得,她在即将生下女兒懷毓前幾日,就在那前幾日,她丈夫執意要乘上往天津的私船。她百般勸告仍無法阻止他,所以他乘上船之後,再沒有回來。
玉生沒有等到安華姑媽回到廳面,蘇美玲走後,她立即披上外衣,回到房裡去了。她将那份手報拿着,回到房中,一遍又一遍地看過。她想,那個賣給她這份手報的孩子,知不知道她就是他筆下的那一個猶如“高山之下的水流”的女人呢。她與他結婚,竟隻是來化為襯他高山之形的流水嗎。她從未對文字感到如此不解,連博爾送給她的法文小說,都比它要值得一閱。
她将懷毓送給她的字帖從報面下抽出來,懷毓的字的确是美的,于是她收起來,放入她的五鬥櫃最上一層。她要封好,卻将貼面折到“修短随化,情随事遷”那一行,如今她隻覺得,從不存在的東西,又能有什麼事能來遷移它?她在五鬥櫃旁的鏡面望見自己碩大圓潤的肚皮,竟忽然覺得可怖。可怖的觀感令她生出痛感來,但轉瞬即逝了。她便繼續坐着,又将那張報面拿了起來,一直等到入夜,是汝汝來送晚飯。
汝汝見到玉生,放好餐盤,而後道:“您且等着,太太,我立即去請醫生來。”
玉生低低聲道:“沒有什麼反應。”
汝汝道:“我是猜測,不是明早,就是明晚了。您已拖了兩三日了,就算明天沒有動靜,也沒有什麼,先生說,讓醫生住着,早清掃了兩間屋子出來了。”
玉生望了望油光鮮豔的餐色,道:“好。你費心了,我卻吃不下。”
她忍下眉間的顫動,接着道:“汝汝,請你先拿走,我實在辛苦。”
人真正感到煎熬的時候,是無法控制言語上的優雅的。她從前常聽孫曼琳說道:“修養,是一種無趣的自我欺騙。”玉生覺得這句話于今時今日對她生效,她在汝汝離開後,再一次對着一隻瓶子吐出了胃裡,身體裡所有能流出來的酸水。這讓她忽然記起來到上海的那一天,但是那一個瓶子,已經被她丢到海面上去了。這一個丢不掉了。
然後,她梳好了頭發,換了睡袍,等着他。她不知道他幾時回來,這些日子來,他行蹤不定,或者,從前也是一樣的。隻是她從不在意。
“太太。”
忽然,有人喚她。她看向房門外,那裡沒有一個人。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來了,千軍萬馬一樣踏進來,她知道是他。但他在幔帳外停駐了,很久,才把電燈拉起來,光明裡面,他把手放在幔帳上,但沒有拂過去。
他又走了。
影影綽綽的幔帳外的世界,玉生看着李文樹坐回書桌,接着,他把櫃子上的書拿下來——又是那一本。那究竟是一本多好的書?他仿佛永遠也看不完。
“你來了?”
玉生隔着帳面,發了聲。過去幾年,她一次也沒有問過他這句話。
因此,他似乎是怔了怔,然後道:“太太,我以為你睡了。”
玉生道:“我沒有。”
李文樹道:“今夜我搬到小房去睡,才不會碰着你。”
玉生道:“那你此刻為什麼在這裡?”
李文樹又怔住了。很快,他微笑道:“我在看書。”
“是不是太亮了。”
輕輕的,桌椅挪動的聲音,沉重的,他赤着腳走過地面的聲音。他似乎要去拉掉電燈。
玉生道:“不要。”
李文樹道:“你睡不好,是因為太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