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聽過的,你說過的最長的話。”
李文樹向她走來的時候,再一次放下了那本正要拿起來看的書。她的目光随着他腳步的遷移逐漸從那本書的書皮上回到他的面上,他的面上很快,又露出了那似乎永恒不變的笑容。她忽地發覺,與他結婚這幾年來,他從沒有過橫眉冷對的時刻,他的眉毛和雙眼像早從紙上描好了印到面上去,縱然含情,但卻不真切地。
“這些日子,我以為你不願意再與我說話。”
他接着說話,伸出手來,掌心的紋就這樣一點點磨過她耳鬓的絨毛。她覺得癢,但沒有躲,煙草和鬃毛的氣味也一點點闖入她的鼻腔裡。懷了孕的女人,感官是非常發達的,所以蘇姨太太曾說,在夜半時分因為聽見露水滴落的聲醒來,那真不失為一種極大的痛苦。
于是此刻,李文樹的呼吸聲在玉生的耳中猶如戰鼓。她望着他,又問道:“上回過生,你送我的琺琅雙生瓶碎了一個,你說會補償我,記不記得?”
那已是去年的事情,但玉生說出來時,覺得恍如昨日。因為時間的流動像她在紙上落下的字,每一個看起來都像是已寫過的,或者是已發生的事。來到上海後,第一年過生,他也是送了她一對瓶子,一對真金鑲鑽的胭脂瓶子,放她那瓶一年用不到兩次的腮紅膏。她覺得奢靡太過便捐了,在蔣太太舉辦的最後一次的“慈心茶話會”上。
她不知他為什麼如何鐘愛送她瓶子。自那個瓶子碎落之後,她幾乎忘卻了這件事,但時至今日想起來,不至于算在這件事上面是懇求了他,她與他本就是平等的。依他當初所說——“我與你,再般配不過。”
李文樹坐回她的身旁,回了她的話,隻道:“我要知道你是要捐給誰,太太。”
玉生道:“秦駿。”
李文樹道:“哦——他是你的朋友。”
玉生道:“不久前我回南京,他的部隊正在南京做城防。他是一個值得敬佩的軍官,你也應當認得他,他是蔣太太的胞弟。”
李文樹道:“是嗎。”
“你與他交了朋友。”
他又問了一遍。
玉生不回他的話,隻是道:“一倉房的棉花,換一個琺琅瓶子,值不值得——你願不願意。”
李文樹望着她。
他覺得真是奇妙,赤身相見過的一對男女,在交流上,竟可以說是疏離的。
“沒什麼值不值得。”
李文樹注道:“太太,隻有你,你想要這些棉花,我才會全部給你。我還會給你工人,大量的銀錢,把所有的棉花做成棉服,以你的名字,捐給你的朋友。”
“他是你的朋友嗎?”
他仍要問最後一遍。
玉生終于回道:“是。”
于是,李文樹終于再次親吻到玉生。不是她的額面,是嘴唇,雙耳,還有她的眼睫,但後來,他隻可以擁着她,于是他感到原來一個新生命的誕生,是需要無數的忍耐。這份忍耐,女人當然是最痛苦的,但男人也同樣分享到另一種折磨。
天發白後,李文樹讓芳蘿的車子早早駛到了萬紅的綢莊。他并沒有去,他在去銀行前,讓芳蘿轉告給萬紅一句話,那就是——“你是一個叛徒”。他本要在戰火再次燒起之前,将這些棉花當作最後的護身符。
除此之外,芳蘿還為李文樹轉交了一封信件,在那封信件的委托中,李文樹以高額的費用借用了萬紅所有的工人,還有她的另一家紡織行。李文樹明确地說他并不懂得一件衣服的生産與完成,但是一件衣服如果隻是為了禦寒而生的話,那麼粗糙的針腳,醜陋的樣式也是可以獲得原諒的。
那天已經是七号,要在九号,在秦駿的部隊離開上海前,便是在兩日内做好幾百件做工并不優良的棉服,對于萬紅的綢行來說,竟是一件并不困難的事情。她讓所有工人擯棄掉細水長流的千萬針,隻需将裡布鋪就,棉花塞滿,走過粗針,針腳僵硬地嚴絲合縫,确保在槍聲沒有穿過之前,絕不能崩壞,就可以算是一件成衣了。
那天玉生去取一件來看。萬紅那時見到她,笑道:“我已欠了你幾個月的租金,太太。”
玉生微笑道:“當我免了你的。你為這裡付出時間,而我付出土地,很公平,收益也是我們兩人共有的。”
萬紅道:“太太,你不能這樣“讨好”我,會讓我得意忘形——我等會兒交給你。自從你去了南京,我見到旁的和你相似的人,似乎在想,她是不是也是南京女人呢?不過上海的南京女人比洋人還少,我看不出來。”
說着話,萬紅将一件成衣交到玉生手中去。玉生拿起來看,摸過裡襯,這一件便不要比她穿的些裘毛的羊絨的還有仿裘的衣服,隻是如今她再不穿裘毛。她忽然想起來元安,他是否有這樣的衣服可穿?但是,他還活着嗎。回上海後,再也沒聽過他的消息。
想到這裡,玉生決定在萬紅的綢行裡等着秦駿的到來。她一直等到傍晚時分,或者已是入了夜,上海的冬天日夜都是灰蒙蒙的,令人無法分辨,隻是再晚一些,天就更冷,有時還會突襲細雪。
萬紅去拉上了門,然後說道:“早晨聽誰說過,今天是要下雪的。”
芳蘿将車子亮了燈。玉生遠遠地望見她在窗子裡面等着,正點起一根煙草來抽,她沒有和阿貝麗一樣在戰火中受到意外的傷害。她深黃的面色在一場落白中顯得更加平靜,她等待着玉生,從不過問,從不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