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英文越來越好了,不像當初每一發聲便立即成為笑柄,而陳太太笑得最厲害。她雖然惱她,如今忽然長久地不見面,又總能想起她來。
“李太太,我待會和他說。我會一些廣東話的。”
蘇姨太太下了車,讓車夫等着,除去傭金外,她又給了他一些錢。如今她将手裡的錢都當作紙錢一樣去發——誰知道有沒有明天?明天過後,還不知道有沒有人為她燒錢呢。
玉生等着她,理理頸項,又理理頭發,昂起頭後,她立即要上前來扶着她,但玉生笑一笑,然後避開了。她不願如單雲所說,真正是中了毒一樣,她能走,即便不是快步,但總能邁開步子來。
虧得蘇姨太太的确會一兩句廣東話,實際那也是從蘇鴻生口中學了個皮毛而已。但蘇姨太太一開口,玉生聽不懂也沒有什麼妨礙,抓藥的先生懂了。然後他便有條有理地從身後一個個在蘇姨太太眼中看起來像極首飾盒子的藥櫃子裡伸出手去,很快,他整理妥當。那幾貼藥吃起來不難,也對身體沒有大的幫助,隻是養汗安神的。他說,人要出汗,才有血色,但不是冷汗,要真真實實出熱汗,才是益身甯氣。
說到這裡,坐在玉生旁邊的另一位太太,正面色紅潤,圓目微睜,道:“是,是,這樣說的,我吃了藥後——”
她要伸手去摸向額間,似乎要用濕潤的帕巾來引話。但忽地,一聲幾乎震破玉生雙耳的槍聲,穿過了她瞬間鮮紅的帕巾。
“有人開槍!”
接着,玉生聽見那日場景仿佛在今日重現。她在突如其來的寂靜中,被蘇姨太太的身體擋住了眼前所有可視的光明,她聽見一聲又一聲地尖鳴,怒吼,之後是哭泣。
但是,沒有再聽見槍聲了。
被砸碎的用來防身的木闆,藥草,秤砣與石塊全部化為炸藥,在每個人的腳邊炸開了——但也沒有硝煙。很快,有一個男人試圖從這場混亂中逃出去,逃到藥房外去,這場混亂沒有傷害到他,但他逃到街面上後,立即被一輛沖出來的軍用車壓住了半條腿。他沒有呐喊,隻是安靜地等待着死亡的到來,直至秦駿下了車,和另外三個士兵,一起扯出了他血肉模糊的那半條腿。
秦駿是兩日前抵達上海的。
他跟随着自己所在的部隊,在上月離開了太原,為了繼續跟随部隊走下去,他割掉背上一大塊爛掉的血肉,這樣是防止潰爛而影響行動的最好方法。他明白對于那些已經死去的人而言,他的痛苦不足千分之一。
一個士兵擡起男人的臂膀,聽從秦駿的指示将他送到了車上。上海的駐地醫院已經被炸毀兩個了,如今隻能送到公共租界的洋醫院去。秦駿因沒什麼花費,總歸還是有一些錢的,這幾年來他最大的支出就是給傷兵的藥物,于是他從口袋裡,又拿了幾張銀錢遞出去。他不惱恨這個忽然逃出來的男人,這一刻,活着對任何人比什麼都重要。
要活着,在去下一個駐站地之前不被凍死,除了藥物,衣物也是必不可少的。上海轟炸過後,秦駿原先找到的那兩千件棉服,全部被炸為灰燼。靠着單薄的軀幹,即便是把血肉點燃了燒起來,也走不下去了。秦駿此次來,為的是找馬自清,他是他在上海認識的唯一的一個官員,秦鳳從前引薦馬太太與秦駿見過面,并告訴過他:“馬太太是無比渴望和平的。”
除了馬自清,他再想不到别的更合适的人。但他不能立即去找馬自清,閑言猶如利刃或比它更尖銳一些。這兩日來他一直在回憶過去曾有人向他說過的,馬自清的家人以及那幾個關系親近,品行同樣純良的同僚。但他對于官場,還有家庭之事從來不通,他從無心過問家中誰與誰結了婚,究竟娶了幾房太太,更不記得育有幾個子女,更不要說,去記得别人的。
最後他思索良久,終于記起來——馬太太。
隻因馬自清不久前在湖北犧牲的女兒,留下的那一封遺信,就是要寄給她母親的。
但是他前天與馬太太見面。馬太太隻是說道:“我沒有辦法幫助你,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