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哥那邊。”
安華姑媽笑一笑,道:“那說起來,我們竟還是順路的。我知道鴻生今日擺生日宴,文樹夫妻二人正在那邊,我就一道過去打擾了。”
蘇美玲還未回話。
車子裡的懷毓探出臉來,說道:“太太您好,也許玉生太太不在那裡。”
安華姑媽望見她,這是她第一次見蘇美玲的女兒,覺得她眉眼上的俊朗的确像她的亡父。她望了她一會兒,又同蘇美玲笑笑,似乎在等她來做一個注釋。
蘇美玲良久沒有回話。最後她再邀安華姑媽上車,安華姑媽隻是說了“再見”,然後告訴車夫,回到靜安去了。
安華姑媽隔這麼些日子,忽然再見玉生,她覺得玉生的肚子好像是在一天之間産生了巨大的變化。記得她去寶山前,玉生送她出門時,還不需要緩一緩,扶一扶椅邊,才能起身來。因為前身的碩大,更顯得支撐着身體的背脊顯得愈發薄了,她就那張挂在房中的,她與他那張婚像下,面無神色地,直直站着,手邊是幾張雜亂的紙張,安華姑媽湊上前去看,發現那是廢掉的字帖。
“月份大了,更不要累着自己。”
“沒什麼累的。”
安華姑媽見到她淡淡地笑笑,注道:“我請汝汝為您煮杯茶。”
安華姑媽道:“誰是汝汝?”
玉生道:“暫且接替梅娣的,和梅娣同宗的姐姐——我放了梅娣的假。”
安華姑媽不解,問道:“這樣的局勢,為什麼放她的假呢?”
玉生道:“她懷疑她的丈夫犧牲了。”
安華姑媽面上疑惑之色轉為驚詫,而後又念了一聲佛号,這幾日她念的佛号,比她過去幾十年光陰中念的還要多一些。
她無言了一會兒,方低低聲道:“可是真是如此,又有什麼用。”
玉生沒有回話。
梅娣走後,這幾日來她常常躲在院裡,一坐就是一日。她感到生命中的一切都回到她還在南京讀書的日子,寂靜且漫長的日子,隻是那時沒有炮聲,也沒有滿牆的長藤,更沒有李文樹這樣一個人。他是她的丈夫,這幾年來,似乎是心照不宣的事實。但她是他的妻子麼,自從她不再同他說話之後,他似乎也再沒有呼喚她。
“我和你結婚隻是為了結婚。”
她的悔恨在每一次想起這句話之後更加洶湧地翻滾。她應當盡早地問過他——“結婚”本身的含義所在。如果隻是憑空搭起一個草台班子,那麼阿貝麗,或是任何一個女人,男人,都能成為其中一角,她本不該掀開幕簾,觀人上妝。如今這幕隻是停在半空,拉不下來,也升不上去了。
她聽見安華姑媽說了一些話,又問了一些話,總之,那是她無法回答的。她總不能激烈地說恨他,他沒有與阿貝麗親吻擁抱,也沒有與任何一個女人做過與她做過的事情,至少在與她結婚之後。但即便不說,又的确恨他,恨他自那天之後,還沒有回他的話。
“什麼是近在咫尺的——阿貝麗嗎。”
他不回答,仿佛是已做了回答。
在高郵時,在延瑞的轉述中,所提過的那一個馴馬女,不正是阿貝麗麼。還有葡萄牙、印尼、英國、美國、中國女人,這些精彩紛呈的故事,她當下聽着能當作另一個與她無關的人物傳記。但阿貝麗是真實存在的,無時無刻,在他與她的身邊。
安華姑媽回了公館,那天飯廳的燈輝煌非常。自開了炮以後,少将電燈開得那樣亮,玉生就在燈光流轉下,看清李文樹的神色,因坐遠了,她望他,他不會知道。他低着臉,像過去一樣無聲地吃着食物,盤子裡面是魚肉和蔬食,但每一口在他口中吃着,他面上露出來的神色都是一樣的,仿佛都是食之無味。
他吃得慢,她吃得快了一些。她先離開了飯廳,後和安華姑媽又說了一會話,回到了房裡,她仍半卧在床頭,拿起書來看,博爾送她的書,還有許多沒有看完。她覺得這些有時流暢通俗,有時又如天文的書看久了,能使人産生困倦,使人不沉不重的睡去。從前她不知道,如今明白,這對于懷了孕的人來說,再好不過。
“太太。”
夢裡,或者是真實地,她忽地聽見他呼喚他。
這麼些日子來,仿佛是第一次。
然後,他下颌新長的須,堅硬地,一點點刺過她的眉睫。她隻當自己是真正睡去了吧——再不願理會。于是這個夢就一直做到九月的大轟炸過去之後,十二月來了,上海陷入一陣前所未有的平靜。玉生就在那片平靜中迎來了自己的預産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