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太太道:“馬伯——”
他原是姓馮,自十幾年前她嫁過來,發覺沖撞她的姓後,便改了“馬”字。他的名字本也有個“馬”字。
“你去牽馬車來吧,我和大爺出趟門。”
馬伯回道:“是,我即刻就來。六小姐早上出門坐的是小的那輛,大的那輛還在,您要帶歡兒益兒一塊去,也坐得下。”
盛太太道:“我帶歡兒益兒做什麼。”
馬伯道:“老爺出門前還說了,歡兒益兒也一塊去。”
這時,盛太太才忽然記起來,昨天晚飯前,似乎是說過那麼一件事。二房自己出錢建的大戲台子今日建成了,過幾日宴客上戲,做福祭拜都在那兒,今天二房的人都要過去瞧瞧天津請來的戲班,一家子人必須過去,也為的是請林世平看戲。
想到這兒,她頭疼的毛病又發作了。她擺擺手,終于道:“你忙去吧,我歇一會,晚點叫汽車夫過來。”
她掀簾卧上了床榻,但久久睡不着。她思索着玉生應她的話,心裡面想,如果當初她也是踏上了上海那塊洋地方,今時今日也會如玉生一般,拒人于千裡之外仍令人如沐春風。玉生不僅要為她叫船來,還要叫一艘最大最好的私船,李家銀行的船,從上海過來,到這裡來接她,途中還會經過甯波,空着船來,隻為了來接她。
她是要做戲,但總不是要旦角生醜一塊請來,演給大衆觀看。無非她想着,真找着了一艘最快的船,她叫個船夫,隻叫兩個傭人上船去把人抓回來最好,如果她真親自出了門,下一步,難道真要跨到那漁女家的門檻上去嗎?她絕不願意,無論是更低賤的人也好,十幾年來她終于跟着林家從“漁民之家”的腥臭味中逃出來,絕不能再回去。
玉生那時見盛太太面色難看的走了,回了身,便叫愛喬進門來。愛喬這兩天總是和延瑞在一塊說話,延瑞極喜歡愛喬,甚至說相見恨晚呢。她愛說話,但家裡面沒有一個愛問話的,她很喜歡愛喬的發問,她說愛喬的發問很有文學性。
“真的,您别笑,六小姐真是那麼說。”
玉生真誠地回道:“我相信,我會笑是因為我相信。”
“而你問了什麼呢?”‘
愛喬道:“我問六小姐,延美小姐是不是也懷孕了。”
玉生道:“那麼延瑞怎麼說呢。”
愛喬道:“她說是的,接着,她就說延美是嫁到蘇州去了,一個頂牛氣的軍官呢,隻是她丈夫不常在蘇州,總在武漢,或是别的地方。她閑來沒有事做,才到娘家來養胎來——說到這裡,她沒有再說了。”
玉生笑一笑,道:“你之後又問了什麼呢。”
愛喬道:“我又問了,我說,那你怎麼不結婚呢?六小姐,難道您要當隐士嗎。”
兩人說着話,一面走出去了。大門外的馬車正等着,那是延瑞自己買的馬車,自前年因用車與延青大鬧一場之後,她決心再不要為了這種小事生氣。
她見玉生走到面前來,便說道:“雖有些小,但我們三人坐,夠坐了。”
玉生和愛喬上了車,她又道:“有冰絲墊子呢,延興為我繡的百鳥圖。坐着真涼快。”
愛喬道:“小少爺繡得真好。”
延瑞道:“是,所以老祖母除了大哥,最疼他。”
坐在馬車上,與坐在馬背上,玉生覺得全然不同。仿佛上一回這樣悠悠乘馬遊郊,是母親還沒有離去的日子。但是,她忽然記起,初結識李文樹時,他不也在南京城裡與她共乘過嗎?那樣想來,竟更遠,那時他與她竟還沒有結婚,她看着他,覺得他荒唐又大膽,也沒有想過會與他乘第二次馬。
他寄來的,有關于她要他探知的“甯波漁女”的信件中,他又說到,他預計會将浦江那所小的證券所關掉。這是他第一次同她談論他的事。她正想着不知如何回他這一段落,接着,他又在信中說,關掉後,他要将浦江那塊空地騰出來,另起一片新居,送給他的第一個孩子。于是信末,又問到了她幾時回來?這次,她确切回了他的信——坐九月末的船。
愛喬與延瑞滔滔說着話,馬車上的時間似乎也會流的快一些,太陽正烈時便到了,延瑞還以為這匹馬平日又慢又穩,要走到傍晚呢。台面上正四面楚歌,遠遠的,也能聽見刀光劍影,喪殓總要唱熱鬧的戲。
延瑞自扶着玉生,下了車,又道:“洋車開的快,但總讓人覺得悶悶的。”
玉生正要回話,延青悄無聲息從玉生身後就走到面前來了。愛喬先見到她,覺得延瑞說的話真是不假,這樣一個人,無論什麼樣的場合中,都要扮一番極緻的隆重。如今白緞已挂過了半月了,她還将自己穿成另一條白緞,白絹花也要小小一朵簪在耳邊,更襯得她的胭脂粉紅可人。
延瑞問道:“你不是明天來嗎?”
延青仿佛沒有聽見。
幾人走近了些,延瑞望見台上台下個個風姿綽約,方又道:“哦,原來今天熱鬧。”
林世平正與大房說話,大房已老的像不同輩的人。他望見玉生,又望見林世平,見到林世平點一點頭,他又将柔和的目光轉回來,對着玉生笑一笑,便給了她一對金玉戒指,說是補她新婚的禮。而再望見延瑞延青走來時,他的面上幾乎是沒有神色的。
走過去後,延瑞對玉生說道:“延美結婚時,他隻包了幾張銀錢過來,還是叫車夫送過來的。”
說着話,各自都落了座。幾輩人的子女妻妾彙成比台上更精彩紛呈的一片戲台,走過這片緊挨山水的偌大戲台,到幕布後面來,建起幢幢樓影,高矮不平,如今還沒有建築完善,隻盼着能挨過戰火,又或者在戰火來時,能做庇護所。
玉生望見遠處的湖面天藍水清,日影如天浴,便喚來延瑞道:“那兒也能坐一坐嗎。”
延瑞道:“你在這裡看着近,實際遙遠。要走到那兒去,要坐馬車呢,稍等這場戲唱完,我同你過去。”
玉生道:“好。”
正是這時,戲台上自刎的利刃仿佛提前落了地。玉生聽見一聲更悲戚的尖鳴,她望上前去,是坐在爸爸林世平身後的盛太太,從她口中發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