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金見水煮沸了,便縱着煙先在細壺嘴裡面燒起來,燒了一會兒,倒下來,往杯中瀉下滾燙略帶些腥味的香氣。他認為毛尖太青了,總有些腥味在,但那腥味總是很香的。
“現在是幾點鐘?”
延金問延瑞,她手上戴了她二哥送她的手表。玉生覺得那看起來與李文樹的表盤十分相似。
延瑞回了話,隻是道:“我們走來時天剛擦黑,珍媽媽剛才到門口去偷懶,換算下平日的時間,現在是六點鐘左右吧。”
延金道:“我們今天的晚飯真早——玉玉,吃得慣不慣?”
玉生道:“這裡的吃食,總是很新鮮的。”
茶色升上來了,三人在這片朦朦的茶色裡面淺酌,對望。直至延瑞首先發聲,是笑出來,然後道:“現在少太太不讓說“新鮮”這詞。”
玉生笑了笑,望着延瑞。
延瑞注道:“我們的盛太太,我們延金哥哥的嫂嫂,她說羊肉牛肉豬肉都可以是新鮮的,但魚不可以是新鮮的。”
玉生覺得延瑞很會打啞謎,或者暗語。
延金道:“她是在作詩。”
延瑞回他話道:“我在作什麼詩?有你作給那個漁女的浪漫嗎。”
玉生終于問道:“哪一位漁女呢?”
延瑞立即回道:“穗兒,她叫穗兒。五谷雜糧,還會捕魚,他貪人家吃得飽。”
延金這時再不說話了。他把茶杯拿起,又放下去,一口口仔仔細細地喝着,仿佛不願意時間流得太快,否則就要回到家去。
玉生想起幾年前的延金,那時他似乎已經被推入婚姻的幕台。但這幾年他屢屢提前散場,約會過許多位小姐,或者不能說約會,隻是匆匆一面。以至于他如今的局面,實在窘迫,曾祖母過了世了,真正要“天下大分”的時代來了,二房裡,卻隻有他一人沒有結婚。
玉生聽延瑞說那位漁女的樣貌,年歲,還有她和延金相識相見時的場景,真正覺得自己像看了一出癡男怨女的戲。延瑞最後注了一句道:“隻是那位穗兒小姐哀怨之餘,還是一個爽快的人,她說,如果今年不會有結果,那麼她就會回甯波去。”
玉生道:“是甯波人?”
延瑞道:“是,她會唱小調,但聲有些粗。”
延金道:“那是很清脆的聲。”
玉生微笑道:“毛尖原是輕口的,但我這杯茶喝起來有些厚重,因這裡面有别的意味在。”
接着,延金便認真地問道,甯波是不是離上海很近呢。
“我或者不該勞煩你,為我探聽甯波,一位姓餘的瘸腿漁夫。”
延瑞道:“瘸腿如何做得漁夫?”
延金不回她的話,仍然注視玉生,直至玉生回話道:“探聽到了,要怎麼做呢?”
“我會到甯波求親去。”
然而延金說出這句話,預計做出這件事之後,第一個站出來強烈抗争的人,不是他父親,竟是他大嫂。延瑞說見到盛太太又哭又氣,見到一個人就停一會兒,說一會話,最後見到延美,她很高聲地說道:“延美,你是會挑人的,如果像你這樣好的姑娘,不嫁高官嫁夥夫,那我們今天可能要在夥房裡請宴。”
延瑞說延美從不得罪任何人,她不想理會什麼人,什麼話,也隻是淡淡地回一眼,随後便笑一笑,無聲走開就是了。
盛太太很快尋到玉生,玉生在她的院裡面住着,已過了兩日。那是她第一次到玉生的房裡來,她爸爸林世平住在西房,也不常在,總到育淳的院裡下棋,他總說隻服氣育淳的棋技。
那時,盛太太走進房來,門虛掩着。玉生聽見她站在半門後,低低聲道:“妹妹。”
這也是第一次聽見她聲這樣低。
玉生迎出去,邊回道:“嫂嫂,在。”
盛太太見了她,立即飛快地皺一下眉頭,之後便淚眼婆娑,道:“妹妹,我是來問你,去上海,你有熟絡的船沒有?金哥兒早晨去了,說是去上海,實是去甯波罷……罷了,去便去了,卻沒有帶人去,難道大家求親——先不理會成不成吧!能這樣沒有分寸嗎。”
玉生前天剛為延金撥了一通電話,昨天李文樹便将一切消息仔仔細細傳來了。他說着,請延金去甯波之後,一定再去一趟上海,他要請他吃一頓飯,感謝他第一次讓自己的太太玉生撥了電話給他,否則他就要以為她在南京與世隔絕了。
“那個漁女是窮苦慣了的。回甯波去,隻是回到她原本的生活去。”
延金道:“那我就去把她帶回來。”
對着他長兄延盛說完這句話之後,延金一夜不眠,清早便收好行裝出了門了。他在走之前被延青攔了攔,延金一向難擺脫她的糾纏,她仍長篇大論,義正言辭。
延金也不避她了,當下接過她的話頭,卻又很快轉了話頭,道:“四妹,我再告訴你一遍,不要總和正華家那兩個姑娘嚼話,正華也常訓誡他那兩個妹妹。我今天是清早裡見到你才好同你說這樣的話,玉玉的陪嫁單子全南京都難找第二份,何來“因是李家銀行才結了婚”一說?再者,你聽正華家兩個姑娘說李文樹在英國與馴馬女相愛,又說他險些當公爵,還曾要娶一個英國女人當公爵夫人,過一會兒便又想起來,他還養過兩個舞女!話鋒轉變如此之快,幾分可信你難道不清楚?玉玉是不愛聽人傳耳的人,但話傳多了,總是流也要流到耳朵裡的。你如果真想到上海去,和延美結一樣氣派的良緣,你就要學一學她的做派。你和我是同一個母親生的,我與你說的話,每一字都是為了你好,并不是要教訓你。”
說罷,延金便推了後門出去。延青不再攔他。
盛太太從玉生房裡出來,把幾滴在眼眶裡怎麼也滴不下來的淚珠擦掉了,回到房門才終于變回冷臉。神态上她一直如此,結婚前做女孩時也這樣,永遠不會自然而然地笑盈盈,否則她怎麼用被趕着嫁到高郵來呢。她喚人,喚的是延盛身邊的老傭人,來年便六十歲了,還做駕馬車拿行李的活。延盛體貼他無兒女,去年剛送了他一座在高郵的房屋,不大,但也有三四個屋子,平日隻有他老婆住着。
因此他從不像另一個也是做了四十幾年的老傭人一樣給主人臉色。他随叫随到,面上總是親切憨态,張了口便問道:“太太有什麼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