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瑞的屋子倒是很西派,她去年便自置了英式沙發椅和卷草紅皮床,電影裡的瓷浴缸子,她二哥也應下了,過了年便從國外走商船送一個給她。她邊說着,邊請玉生坐下,那張玫瑰椅讓玉生想起李愛藍來,隻是李愛藍喜愛的風情往往色彩要更絢麗,木頭也要金子做的。
她見玉生笑了,便問道:“這位太太,你笑什麼?”
玉生道:“這是誰告訴你的呢。”
延瑞道:“延青呗。她前幾天和一個上海男人相親,才知道,那男人養了一個歌女好幾年了,家裡人不讓歌女進門,才想着娶一個大家小姐。”
玉生不問,她也要繼續說道:“誰知道真成了之後能不能和歌女斷幹淨?她姨媽便說,不要啦,在她姨媽婆家那邊找一找,還說那邊有好幾個以後要到美國去的呀。她姨媽真關心人,還說呢,如果能帶着她的延青出去了,到時也要給我找一個。”
說到這裡,延瑞哈哈大笑起來。
玉生記得她上中學時,也常常提起“延青”,隻是玉生不曾見過她的面,隻知道她是二房的女兒,比延瑞年長五六歲,正是到了适婚的年紀。
“你知不知你今天來,就像行走的大觀園。”
玉生一聽,又忽地笑出來,道:“延瑞,你和中學時真是一樣。”
延瑞接着道:“我們都是“姓劉的”,都伸長了好奇的脖子,等着張望你。還有延金,他這樣一個冷淡淡的人,今天難得不出去畫畫,在家裡等着你。”
玉生轉了話頭,道:“延金哥我當然記得的。”
延瑞道:“那都幾年了——你還記得嗎?我突然想起來,他那時第一次見到你母親,幾乎當作仙女。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要三十歲了還不打算娶,他弟弟延潤都在前幾年結了婚,娶了一個香港女人,如今也少回來了。”
玉生幾乎從不聽爸爸林世平講這裡的一切,隻因林世平也是知之甚少。林世平祖父成家之後把祖宅所有地産都交付給了自己的姐姐,之後即便是林世平的父親,也靜靜地在秦淮做了半輩子的綢布生意,一直到林世平十二歲時獨自赴京。
延瑞見玉生來了,她心裡自然是高興的。說着說着,又問到孫曼琳,她從長衣櫃子裡取出來一件紗面紫洋裝,問玉生道:“你瞧,這像不像孫曼琳的衣服?我也有好幾年不曾見過她了,她如今有二十歲了吧?從前她年紀小,我記得她太時髦了。”
玉生道:“她如今去了上海,最遲明年她是要留洋去了。”
延瑞道:“這是猜得到的。”
然後她将身上的襖裙換了,換上手中的洋裝,又說了會兒話,她便引着玉生出了門。
晚飯設在育榮的大院裡,他那大太太前年過了世,這個家裡最大的院子,如今是他和他姨太太住着。姨太太沒有子女,所以做事低調謙卑,她見到玉生和延瑞走來,低着臉打了招呼,延盛的大太太見到她,也不喊她,隻是淡淡地點點頭。
而後,盛少太太見到延瑞,便道:“小妹——”
緊接着瞧見玉生,沒有立即喚出聲。她對着玉生笑了,自然比對育榮的姨太太,也就是那半個婆婆的笑容更柔軟,更看似真切,一直到她面對面瞧着玉生,嘴角仍沒有拉下半分。
“這身段氣派,這樣好的水綢,我看,别說高郵——南京也絕沒有第二個的了。”
她拉着玉生的手,玉生也讓她拉了拉,随後便借着話頭很快松開了。
延瑞與她一邊走,一邊道:“嫂嫂回來啦?我聽人說你中午不是到紡紗地去了麼。”
盛少太太回道:“那地方灰塵太多,我鼻子耐不住的呀。我本是要叫安安一同去,她受過好教育,到時紡紗成布要走外貿船,她肯定比我能幫上忙的,可惜她說了,她要和你一塊去逛街去。”
延瑞道:“并不是逛街。歡兒那孩子闖了禍,我們善後去了。”
盛太太吓道:“什麼?”
面上是這樣,仍要拿捏着在玉生面前的大家氣派。她笑一笑,伸手招來身旁兩個傭人,穿黃短衫黃麻裙的,這是她要做來給這麼一大幫人穿上的,延瑞覺得那就像好幾個裝菊花茶的瓶子放歪了,成了精,又斜五四六地走來。
“給我們大小姐倒春茶來。”
林世平往上幾代獨子,如今又隻育了玉生一個女兒——的确可尊為大的。她很親着玉生,一方面是由于她也是秦淮人,而别的許多方面,自然不必說了。
她見玉生不喝茶,便道:“我糊塗了,真是,應該倒一杯溫溫的牛乳紅茶來。那是歡兒的同學送的,他說是去英國遊玩,帶回來的。”
延瑞道:“玉玉不喝牛乳。她是再簡單不過的人了,就倒一杯溫水來吧。”
随後玉生又聽她們說了一會兒話,便被延瑞喚人請到飯廳裡等着了,她和爸爸林世平是首先入座的。林世平覺得這裡的規矩一百年下來不變,客永遠先選位置,先看菜色,主人們走進來,就好像一個個即将登台的舞者,絢麗的,奪目的,總之個個風采出衆。
那個女子,玉生很快就注意到她,延瑞說起過的,延美,是四房的大女兒——真的是非常漂亮。她的頭發長且茂密的肆意散開,像正被春風輕拂的藤蔓,頰色粉白,胭脂輕點,面相端正溫和,如果這是一幅畫,一帖字,那是挑不出來一點兒錯處的。如果延瑞不說,玉生以為她至多二十五歲的年華,絕不會想到她隻比李文樹小了兩歲。
她先稱呼了林世平,低了面笑了笑,後看見玉生,怔一怔,道:“這是表妹——真對不起。我下午剛從揚州回來,竟沒有及時問候你。”
玉生道:“表姐,沒有什麼關系。”
玉生帶來的許多手禮,延瑞都樂意效勞,自己一個個到姐妹兄弟房裡去送了,延瑞為延美留了一顆頂漂亮的藍寶石金戒指。那是李文樹那時從英國帶來的一箱子珠寶中,其中那麼幾個最漂亮,最碩大的,延瑞覺得它很襯延美那雙細膩豐滿的手。說到延青,她就說,就送那一罐百花香膏給她吧,她畢竟很喜歡花的做派。
想到這裡,延青進來了。她見了玉生,親近非常,和盛太太非常相似。
延金和延興最後進來。延興年歲小,還在上中學,見到玉生,面赤耳紅了會兒,方說道:“表姐,原來這就是秦淮的表姐。”
盛太太說道:“是,坐吧。延興,你那幾個侄兒侄女呢?”
延興道:“大哥說,他們鬧得很,所以就把他們留在院裡了。安姨娘跟着他們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