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安嚴肅道:“我們罷課了。”
他父親将手裡的佛珠,也丢過來了。剛才是手槍,現在是炮彈,仿佛是提醒着他,告誡着他,要參與到戰火之中去,可不是動動嘴皮這樣容易。
“玉玉,你來。”
他父親恨恨道:“你不要同一個癡傻的人挨着,你伯母在前面開了午飯,今天她知道你來,早早起了身坐着。”
玉生道:“您和伯母太費心了。”
他父親引着玉生,而後故意地,皺一皺眉。于是玉生隻得同他走動起來。
走過高檻,穿過門檐,沿前廊一直走到盡處,就是飯廳了。他父親在檐下停了停,忽然記起什麼來,又回過眼去怒視着他,道:“你既罷課了,還穿着學生裝做什麼!脫了。”
他回了話道:“我過幾天分到軍裝,就脫了。”
他父親脫了帽,沒有再丢向他,隻是遞給一旁的傭仆。并且,他父親告訴家裡的每個傭人,不用再給這個預備軍士再準備午飯了,因為現在前線的物資非常緊張,像他這樣低級的士兵,是不用吃午飯的。
他不再回話,沒有求饒,也沒有到飯廳去了。
玉生見到他母親,他母親的痨病與幾年前沒有分别。她的眼睛,似乎由于長期躲在晦暗的内房,從前是靈的,眨眼穿線,如今也要等到她近到眼前,才能忽然喚出來一聲“玉玉”。
她握住她的雙手,不停流起淚來。這些日子來,她無論見着誰,都這樣流淚,他父親怕她眼睛更壞,便騙她說,他不去參軍了。後面家裡傭人在她面前又多了嘴,以至于她如今不信誰的信,見了一個外面的人,她仿佛握着稻草。
“玉玉,元安他愛你敬你,勝過家裡幾個早嫁的姐姐。我的病從他生下來起沒有一天好轉過,我從來無力照拂他。他小時候跟着他祖父到你家中住過一些時日,你也說過,你是獨女,當他是親生的弟弟。”
玉生雖不知自己幾時說過,但隻應了聲。
“如今你一定勸勸他——民政府也說了,獨子可以不參軍。”
玉生要去接她的淚,卻接不住。她煎熬的面相使得玉生回家後幹嘔一場,從此時她開始孕吐,愛喬去請醫生來瞧,醫生說月份太小,應不會這樣激烈的反應。後面開了安神的藥,他又說這是因為心悸恐慌引起的。玉生想,那大抵是見到元安母親後,想到自己竟很快也要做母親的恐慌。
玉生不願意提前感知做母親的滋味,也無心去勸告元安。那些日子她常收到李文樹的信件,有一天收到信件,晚間拆開來,也隻當是李文樹寄來的,看了字,卻是元安母親寫的。她的字如她的繡一樣小巧精緻,細細又寫了許多,讀後令人輾轉難眠。
于是玉生隔日,便乘了車又到紫金山去了。元安罷了學,外出租了房子,同幾個罷學的學生一同住。
她那天敲了門,一個媽子來開門,後面元安說那是房東太太,有時給他們送一些飯吃。緊接着,仍沒有見到元安,是一個比元安年長幾歲的年輕男人來說話。玉生想,他應沒有李文樹的年歲。
他用尖銳狹長的眼睛審視了玉生,然後問道:“小姐,你找誰?”
玉生道:“元安。”
他回話道:“他現在不在這裡。”
回完話後,他快速走過玉生的身邊,出了門去。裡屋的門内,探出另一張臉來,是一張女學生的面孔,她向玉生招手,微笑着。
“請坐,姐姐。”
玉生進了門,坐在一張木屑飛揚的圓凳上。
她看着玉生,仍微笑着,道:“我姓吳,吳瑾書,您便喚我阿瑾。您剛才見的是我哥哥,他性格天生這樣冷漠,并不是故意對您。您找元安,我知道——您是元安表姐。”
玉生笑了笑,道:“是的。阿瑾小姐,元安去哪了呢?”
“他呀。”
阿瑾放下手中的書,那上面似乎是一些譯文,和一些畫圖,玉生隻是匆匆一眼,她并無窺探别人信件的習慣。她站起來,原是要取茶杯,熱茶流過清脆的窄口杯,那是最低廉的一種白瓷杯,小茶館中常見,水不要燒得太開,容易碎。
她接一杯到玉生面前,方注道:“姐姐,他去浦口,去車站了。”
“接誰?”
“我哥哥的長官。”
玉生道:“元安已參了軍。”
阿瑾道:“并不是,我們叫“學生兵”,做一些文書上面的工作,元安的圖畫的好,又在地勢氣象上非常精通,出了名。所以我哥哥的長官,專程從西安帶部隊過來尋他,他為表尊重,專程去接。”
玉生道:“阿瑾小姐也是學生兵。”
阿瑾笑道:“是的,和您讀一個學校的學生兵。”
這時,她停一停,注道:“元安并不知道您要來這找他,所以也沒有同我說過。但我認得您,您的仿胡桃帖,如今還展覽在女大的文書館裡,我知道您的名字,玉生小姐。”
她的話太細,太密,如溫柔的雨點一般拂來。玉生終于在這時記起來,袁瑞先生有一個姓吳的侄女,曾聽他說起過,三四年前,那時在十三歲左右。如今看她,十六七歲的年紀。
玉生正要回她的話。
門闩忽然響動,玉生順着響聲望過去,然後望見元安。他真把學生裝脫去了,穿一件寬大老成的藍布長褂子,外套那件垂順光滑的羊絨外衣,是他從家中帶出來的唯一一件。之後,他常穿一些碎棉做的棉衣。
元安呼喚道:“表姐!”
近要入暑了,他進了門,即刻脫了外衣。
不知是外面下了雨,或是今日本就是南風,到處是濕漉漉的。玉生仿佛聽見很輕很輕的水滴聲,沿着細細的幾近透明的木屑,流到了她的腳邊。
她從愈來愈近的綠皮靴影中,重擡起眼來,望見除元安外,另一張熟悉非常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