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曼琳正要同眼前好友說起,自己與這一位錢富莉小姐在香港時的趣談。那時,那位送她票面的錢富莉,從那一聲聲私語之後走了出來。
她先喚了她道:“曼琳小姐。”
“李太太。”
孫曼琳一怔,而後道:“富莉小姐,你不是說了,你有事方送我這張票。”
“是,但我不靠這張票面進來。”
錢富莉一面說,一面仍是滿面笑容的走來。她從香港回來之後,顯然是變得精明又蕭條了,她瘦了一些,并且也不再背着那隻累贅的手包,她将寶石戒指戴着,珍珠黃金穿着,實際那些也是少倒騰的了。四月過後,她在貝勒路上盤下一間外貿店,那是歸心似箭的洋人低價出手的,她又壓了壓價,雖是忽然大出血了一場,但總好過她分身似的求生。
孫曼琳道:“這張票面你不算。但船票,我一定還你。”
“好,好。”
錢富莉微笑着,回了話,而後望了玉生,正要注道:“李太太,你那對珍珠墜,戴你身上,總是最好——”
仿佛話未說完。
旁的,從那一聲聲私語之中,又出了聲道:“李太太,孫小姐。”
如留聲機之中的斷聲,一聲接過一聲,是重複的,無力地。又是虛假的,故作巧合地。
那正是蔣少成的聲。
玉生似已有半年不見他,過去在蔣太太的茶廳中,實際也是少見他的。最後一次相見是在跑馬廳,他的馬術雖不十分精彩,但是馬匹出衆。
因他實在瘦,面色是凄凄慘慘的白,說着話,總要頓一頓,然後道:“很久不見,是中午時分了,請一起用飯。”
孫曼琳道:“你請誰?”
蔣少成道:“你,還有李太太。”
玉生這時發覺,錢富莉已離去了。在一面面擺動的簾紗之後。
孫曼琳便道:“不必。”
蔣少成笑一笑,那隻是一個僅剩的皮肉在面上流動過的動作。很快,他注道:“當然了,還有我太太。”
玉生并沒有等到蔣太太在一面面簾紗之前走來。
一面走,蔣少成一面說着話道:“那天我們是同一艘船,怎麼沒有見到你?”
玉生見到孫曼琳的雙腳在階上停了停,接着,繼續同她穩步向前。當下,她穩穩地,回他的話道:“蔣先生在船上,那裡沒有學生匹夫,也沒有激進工人團,而我坐的遠,你一樣是看不見我的。”
蔣少成又笑一笑。
玉生仿佛聽過蘇美玲的說法,她曾暗暗道:“蔣先生,他不同于李先生,李文樹的笑容如春水過面,縱然之後是滴水成冰,也總不會立即化開來凍傷人。而前者的笑容,是讓人隻覺如履薄冰,猛地敲開冰面,往裡頭看,已是一汪深潭。”
過廊下階,走過會客場。玉生在那裡望見蘇姨太太與蘇美玲、陳太太與她那個寶物一樣包裹起來的孩子、正入場的戌富太太,還有她攜帶的幾位日本女人。那是她近日請來作客的親朋,遠渡的行費由她承擔,她還決意要請每人來畫廊挑一幅畫,她很爽快地同意其中一個表親姐妹選了一幅“醜菊”,之後得知價錢,卻又偷偷換了另一幅,又以日文翻過話來,隻稱那幅“醜菊”是不出售的。
會客室是另一條長且光明的廊面。女人們站在廊面入處,而玉生正是遠遠地看着她們,站在廊面轉彎處,面前正以一扇瑪麗亞長條畫簾垂落下來的暖風屏,阻擋住了那幾位視力不好的太太視線。那幾位的視力,一個朦胧過一個,尤其是陳太太,她将戴眼鏡當成是一種假時髦但俗氣到極緻的象征。她有一次隔得遠,錯喚餘太太的女傭為“餘太太”,餘太太生了很大的氣,她隻是淡淡地解釋道:“這不要怪我,隻能說你和那位傭人一樣穿了果綠。”
蔣少成似乎也得知過此事。于是他與陳太太相望之後,他仍然自顧自地,回過了身,往暖風屏後,意欲與遠處的幾位太太們背道而馳。竟像是落荒而逃。
孫曼琳喚住他道:“蔣先生——”
“這是做什麼。”
蔣少成并不回身,步履不停,道:“曼琳小姐,走過廊後的門,車子在等。”
“我孫曼琳從不走後門。”
玉生的手,已經撫上那扇暖風屏的折面,一面面推了出去。她隻推到畫簾的折角處,并不碰到揚起的每一寸。很快,蘇姨太太見到她了。
身後,她聽見孫曼琳正注道:“蔣先生,不送。”
後來,玉生不知聽誰說起,似乎仍然是蘇美玲。那時,她是說:“蔣少成是一縷遊魂,在馬上,下了馬,在車上,下了車,你總是看見他的雙腳輕飄飄,不能踏在土地上。人說生命是從女人的肚子裡出來的,但女人能生出遊魂一樣的男人,男人如果沒有用,連遊魂也生不出來——所以隻好自己當遊魂。我說了嘛,生育不能完全是女人的事情。”
于是,對于蔣少成這一個她從未用過美言修飾的人,她似乎是并不太願意見面的。此刻,她朝着玉生折起的暖風屏走來時,蔣少成那一縷“遊魂”——已經飄走了。
很長一些日子,他沒有再出現在孫曼琳面前,更沒有像今日一樣,放肆地邀約她。但他從不缺乏放肆的作為。大約是玉生懷孕七個月的時候,那時候還在南京,她仍然遙遠地得知了一個令人驚詫十分的消息,那就是蔣少成因為一個舞女發了瘋,誓要請她到家裡來做事。而所謂的做事便是做姨太太做的事了。所以說男人心變化之快,如六月天,風雨天晴,不過是眨眼間。
玉生站在孫曼琳身前,當下擋住了她半個身子,以至于,她忽然從玉生身後踱步出來時,那時,讓蘇姨太太忽地睜圓了眼。她心裡竟然是在想,這樣的人若是當初和她在同一條大船上歌舞,還會有自己今日的出路嗎?轉念一想,又望見她那對厚大潤白的雙耳,又覺得自己亵渎了她。
是蘇美玲先喚道:“李太太,今天讓我雙眼有福——這是孫小姐吧?”
孫曼琳見她望向自己,便對她微笑了笑。原是她做學生時,上戲劇院出演,蘇美玲去往南京碰上過一場,隻對這個不是非常高挑,但非常美豔的女學生印象深刻。尤其是得知她是安平飯店的孫小姐後。
玉生回她的話道:“是,這是我好友,曼琳小姐。”
孫曼琳微笑着,等玉生回完話。後面又和衆人一一問過好,除戌富外,她覺得戌富的中文讓她實在茫然,那時她想起蘭西,她懷念并且深愛蘭西的中文。所以如果外國人踏在中國的土地上将中文說得很糟,她會覺得是故意的,連蘭西這樣生在教會中的人都能說好中文,别人憑什麼說不好呢。
于是當下,她隻是沒有對戌富微笑,或者是笑了,隻是飛快地。
孫曼琳在告别前,讓那位剛剛從“陳餘之争”之中脫身的女學生,為她介紹了一幅“天主”的畫幅。她決心要購下那幅畫幅時,她忽然想起爸爸孫守業。後面她變了主意,将手揮向另一幅“藍珠”,購下了那幅,而那幅,就要由另一個女學生取下來了。那位重挂上“天主”的女學生隻能在挫敗之時,無力地暗下決心,再不要跪在貴女的門檻上賣東西。
然而她當天守着畫廊送走了所有的客,輕飄飄出了門,流着淚要迎着細雨回家時,碰見了錢富莉。
她在雨水中,望見她,正在門前送走一輛多麼好,多麼亮的洋車。
之後,她一直望到她回過臉來,問她道:“小姐,要不要買一把我的傘?”
她搖搖頭。
錢富莉一直看着她迎着雨離去了。不久後,錢富莉的外貿店打開了門面,那時,她正畢業,第二次見她,她又問她道:“小姐,要不要來為我賣傘?”
她應了聲,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