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樹行車進了館門,首先——聽見一陣刺耳的拉鈴聲。
停了車,他又聽見一聲轉瞬即逝的尖鳴。然後,下了車,他直往廳門走,這裡是寂靜的。已到了午飯時間,卻沒有一個人,于是他不必去看是否擺了飯。他返回去,小院門開着,過廊上隻有那個瘦小但不怯弱的傭人,他從沒問過她的名字,隻知道她沒什麼話,很愛幹淨。他記得她。
她在收拾地上的碎片,一片片撿,沒有傷到手。
出了院門,她沒有叫他,隻是低着臉,點點頭。
“太太的衣服誰去取了。”
李文樹喚住她。
她停一停步,回過臉來,回話道:“先生,待會梅娣姐姐回來,便去。”
李文樹道:“從今後你去。”
他将手上挽着的外衣交付給她,便沿着院門,往館門東面直走。走過一條長甬道,到館中的倉房、食屋、賬房等地,從這裡分割出幾間空房,那是從前她住的地界,但她隻住了非常短暫的一些日子。走過這片地界之後,那座院子以一面高牆橫起,走過這面高牆之後,是李愛藍如今“潛藏”的院子,院子之後,是公館的東門,又長又窄的長方門,常年鎖着,不接外客入門。李愛藍夜裡回來,卻闖了幾次了。
那扇白花石闆半圓柱院門,是她請教會學校的人來做的。李文樹過幾日便拆了它。前後都換了長方紅木雙開門,青牆鐵鎖附朱漆,重重門影下,他隻配了一把鑰匙給她。
如今那扇讓他看不入眼的門,他穿過它,入了門,他仍看見那幾副半裸女肖像挂着,挂在她所稱的會客的正廳牆面上,廳中,她早讓人搬的空無一物。留下來的,是一縷縷奢華、萎靡,極緻馥郁的魂,那些魂,遊走在她的英式陶碗、琉璃盞、琺琅瓶,各式各樣的孔雀扇上,她最近極其愛收集扇子。昨天剛購置一件千折萬花圖扇,連他亦覺得價錢不菲。
李愛藍曾索求多少金銀,李文樹全當作那是最不要緊的事。但李愛藍總不能這樣一件件堂而皇之擺出來,又易如反掌落了去,她仿佛以為琺琅碎片,和天地一樣是無窮無盡的。
“愛藍。”
于是,他喚住她。
當下,她原來在做“撕扇”的好戲,她把那件萬花圖扇粉身碎骨之後。終于記起來,還有一條扇墜,那是分開購置的,墜子一樣昂貴,或者更昂貴。她更能出了氣。
于是她将那顆琥珀石制的扇墜,平落了出去,如落石一樣滾滾向前,飛過去,落在了,擊中了他的手臂。
是碎掉的聲音,總之,不是他的血肉。是另一隻琉璃瓶,隻是更清脆,像是玻璃瓶身。
“哥哥。”
仿佛穿過幾百年也不會散去的馥郁香氣,一瞬間流動起來,在李愛藍開了口之後,飛快地闖入了李愛藍的咽喉。她喚了他一聲,便止不住咳嗽起來,她似乎恨不能咳暈過去。
李文樹落座了。
旁的人,他看見有自己的太太玉生,她站得遠,直站在簾窗前,掀開了簾幕。于是光明之中照見,那個和李愛藍一起去天津的,叫做鴛兒,正滿面淚痕地站着。他從來不愛女人流眼淚,他認為不乏危險的,脅迫的意味。
正是,她猛地大喊道:“我真該死了!”
李文樹注視她。
來人了,玉生呼喚她道:“小心些,阿滿。”
李文樹從這裡知道了她的名字。他再次看見她收拾起玻璃碎片,一片片地撿,沒有聲音地,重出了門去。
直至香氣一點點散去,他仍然注視她。他一次也沒有将自己的目光移動。
直至她再次喊道:“我該死,愛藍小姐。”
終于,李文樹問她道:“你是為了誰去死?”
她不願拭去淚痕,任由它附在她面上的皮肉,發着癢,使她能用力地顫着雙頰,發話道:“先生,太太,我——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我錯了什麼。”
“你又是為了誰做錯的。”
李文樹見自己的太太直直站着,沒有倚牆,也沒有露出一絲驚慌的神色。她走來了,走得慢,忽地低了身,撿起什麼來,原來是一條裘毛領子。這條是真的白狐毛,是李文樹在英國時,寄回來送妹妹李愛藍的。
他見玉生拿起來,抖了抖,沒有落什麼灰。她用白淨的指節撫過,然後交付到那隻墊了皮絨墊子的椅面上,它就像一條狐狸尾巴蜷縮在那裡。也很像再也一言不發的鴛兒。
“沒有人拿刀子刮過你的血肉,也沒有人遞過你刀子令你去刮旁人的血肉。”
他見玉生停在那椅邊,亦是停在鴛兒的面前,注道:“鴛兒,你如果不願意,我将給你不少的錢,送你回到你的地方去。那是甯波,你的母親和舅母也在那裡,你可以回去,我讓芳蘿送你坐上車,一步步将你平安送回到你母親面前。”
李文樹沒有再聽見哭聲。那哭聲轉為一種無力的喘息,鴛兒就在那兒,喘了一會兒,抖了一會兒,最後看了一眼雖坐着,但已閉上雙眼的李愛藍。
她什麼聲也沒有了,就出了門去。
“滾蛋。”
之後,李愛藍徹底發了瘋。
她在狼藉一片的屋子裡待着,睡了午覺,又醒來,仍沒有進食一點兒東西。她不再拿來什麼便摔落。忽然,她喚人要把行包備好,她要收拾起程即刻回天津。但喚來的是梅娣,梅娣沒有去做,她便又說,請李太太來見她。
李文樹聽了,道:“你不用去見。”
他自去了。
等到十點鐘那時回來。李文樹進了房門,又半開了房門,站在門外,他同人說着話,應是梅娣罷,她想。現在她聽到梅娣的聲音忽感安心非常。
玉生聽見梅娣回了他的話道:“太太不願意請醫生來。”
接着,玉生并沒有聽見李文樹回話。
過了一會兒,房門響動,他回來了。閉了門後走來,他手裡面是一本他近來常看的書,書皮上沒有馬,裡面是全英文,她隻記得書面上一個很顯眼的英文詞:“格林”。過去一些日子,她記起來,她曾看見過,于是她記下來,寫下來,問過了博爾。
博爾回複她道:“意思是草坪,綠地。”
“你生病了。”
他還沒有提起今天的事情。他的手,寬厚的如山脈的手心,忽然在她柔軟的胸膛上塌陷了。
李文樹注道:“梅娣說,你早起感覺心悶。”
玉生欲将那片山體拂去,但那樣重,無法動彈半分。她回了話,道:“是,和此時此刻一樣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