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太太冷冷笑一笑,道:“有一些女人,不知為什麼,不能結婚也要趕着受罪。”
玉生更茫然了。她靜默着,等着陳太太注釋。
“沒有人知道誰是父親——”
安華姑媽的臉,轉回到一旁的茶水,水在李愛藍新買的英國花藍瓷壺裡沸着,藍花陶炊出茶色,很美麗,很能讓人靜下心。
陳太太仍然要注道:“蔣太太是虔誠的教徒,但是她在“不潔”和“生命”裡選擇了後者,她給了許多錢,又派人跟去。又在青島買了新房子。”
安華姑媽此時此刻明白了,結婚前與結婚後的同個女人割裂開來的原因,是由于話多了。人有萬面,話多一句,展多一面,說完了,說盡的一天,就是暴露至無處藏身的一天。
末了,陳太太道:“我和她原來是同一天生的,隻是她在青島,我在上海。我累了一天一夜,順利生了,但是我為阮阮掉淚,她在青島難産,生産後沒有幾天,就過世了。”
玉生手裡的杯子,從她說到“難産”時開始顫抖起來,然後——摔落了。
花陶在地闆上滑出沉重又笨頓的響聲,劃開了一道很長的口子,再一片片慢慢碎掉。碎到李文樹的皮鞋旁。他來了。他回家中來換外衣,通常五點鐘後離開銀行,他回家來取上皮甲取上馬革,到馬廄去。
“是誰說恐怖故事吓唬我太太。”
他笑了一聲。平淡的笑聲将玉生的驚色抹去一些,他便注道:“太太們賞面,來我家開故事會了。”
接着走,他望過兩張熟悉面孔。另一張面貌是模糊的,隻有圓帽上的一對珍珠墜惹人注視。
蘇美玲道:“李先生,我該為你讓座呀?”
說着話,她在玉生的身旁挪了一挪。
李文樹微笑道:“隻怕我太太不願意,她總說你很好。”
蘇美玲道:“李太太說過誰是不好的呢。”
李文樹道:“但是,我要和各位道歉,我忙着要出門,隻能來打一個招呼。我請大家留下用晚飯,浦東的廚子會過來,太太們有什麼想念的食色,就請告知梅娣。”
與人一一道别,又出廳門。李文樹回過身來,吩咐了梅娣,請她買一些從前從沒有買進公館的鮮花來,買一些,然後到小院裡取幾件首飾,在他從英國帶回來的箱子裡頭找。如果是寶石,切記檢查是否有裂縫。
因都回了李文樹的話。馬太太、陳太太、蘇美玲,還有戌富,一直在用過晚飯之後才乘上車子離開。除去馬太太收了一套小巧彩陶茶壺,别的都是同等大小的綠寶石耳墜。戌富那對耳墜從收到後一直戴了很長一段時間,直至有一隻不小心掉了,才依依不舍地換了下來。
那晚,玉生直等到他從馬廄回來,又等着他用過晚茶。如果過十點鐘,他通常不用晚飯,隻吃一些茶,用一點少甜的點心,茶在小爐上溫着,點心也吃得慢,從前她不會等他。
“太太要同我說話。”
他知道幔帳裡,她平靜地注視着自己。
“你在青島有房子。”
他立即回道:“是,在天津、蘇杭,也新買了。”
“我從前不知道。”
他回道:“太太,你我都不是購置地産過後就要昭告世界的人,沒有什麼好說的。”
“你的房子是為自己買的。”
他并不是立即回話了,但仍回了話道:“不是,是我輸給别人的。”
“你不是從不賭博。”
“那是一個無法逃避的賭局。”
過了一會,玉生仍然問道:“誰?”
當下,李文樹的雙眼幾乎穿過幔帳,回望過玉生漫長的一段時間。仿佛這一個字不是從她口裡說出來的,是這房裡面另一個人,以至于,讓他如此驚詫。幾乎失色。
玉生重問了一遍道:“輸給誰?”
李文樹道:“蔣家。”
“蔣家有數百人。”
“姓蔣的人。”
玉生不再問他的話。
直至,他在拉下的電燈旁,暗去的燭火中走動了一會兒,到幔帳前來。那時,玉生等着他,仿佛他的倒下會引來野火燒山,暴雨摧林。她幾乎逃一樣逃到了床邊。
他拉了拉褥子,仍光滑的蠶絲褥子一遍遍被她拽緊,最終又一遍遍回歸他的身體。他感到自己真正是和一個女人結婚了,而不是一樽冰冷的瓶子。于是他非常得意,甚至得意的不是時候,他竟笑出了聲來。
“還有什麼要問的——太太?”
“我沒有什麼要問你的。”
她的雙手借着觸碰那絲面的一瞬,将他的手從她的脖頸處撫去了。她仿佛知道那是他,但是她一眼也沒有轉過去望他。
她注道:“我也沒有什麼話要同你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