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蘇美玲,笑了一笑,喚道:“安華姑媽。”
從前安華沒有結婚,沒有喪夫,父母親沒有死去,唯一的長兄沒有舉家搬到英國之前,蘇美玲還不過十歲。曾經還要非常恭敬地叫她:“安大小姐。”安大小姐的父母親從前一揮手就可投下蘇鴻生的幾家當行,手指尖上點一點水落下來,對于二十來歲的蘇鴻生,真就是一場大雨了。
蘇美玲對她的畏懼,漸漸地,從自己也喪夫之後消減了不少。因此人說惺惺相惜,如果彼此是一樣的可憐,那麼就會可憐彼此。
安華姑媽望着她,同樣微笑道:“我們昨天剛在黃浦遇見。”
蘇美玲低了低臉,回道:“是,您眼力多麼好。昨天我女兒懷毓,學校裡辦遊學的課,在黃浦江寫生呢,我在那裡偷偷看她。”
安華姑媽仍笑着,道:“你女兒都已上了學了。”
戌富臉色的腮紅沒有暗掉半分,但整張臉已匿到暗處去,仿佛唱罷,無聲地下了場。
過了會兒,安華姑媽喚她道:“你坐吧,太太。”
戌富晦暗地,走出來。她落座在一旁,陳太太緊挨着她,她和陳太太說着話,說自己從日本剛回來,給大家都帶了禮物呢,當然,除面膏外,有蒲扇、絹人、綠茶,還有和田玉。
馬太太問她道:“這些東西還用從日本帶嗎?”
她竟回道:“是的,這是特産。”
馬太太當下沒回她的話了。至此也再沒有和她見過面。等到回家後,又不自主地發了好大的火,并且這十幾年來,馬家第一次請了一個門童在門前,為的是防這個日本女人溜縫進來髒了地界。後來馬太太又聽說她竟早托人以日資投了青浦那條鐵路,所幸那條鐵路沒有多久就被炸毀,停運了。
煮過第二次水的茶,由梅娣換了新葉。水重沸騰時,那時,蘇美玲問她道:“戌富太太過來有趣事同我們分享。”
戌富道:“這我聽不明白,是“新聞”的意思嗎?”
陳太太道:“是,彈丸之地——有什麼新聞?”
這一句她更不明白了。她專愛挑一些華麗的成語進行學習,自然不明白。“彈丸”兩個字由陳太太笑着說出來,口音輕快,還以為是誇贊她的。她笑一笑,首先望玉生,她張了口,似乎要同玉生說話。
又低一低臉,再望玉生道:“我知道有保生育的好藥。”
水沸的聲,端了茶盤又放下的聲,都輕得幾乎無聲了。先是蘇美玲把臉轉過來,注視她,然後再去望玉生,玉生正垂着眼皮,平端茶盤,睫下的茶煙将她的眼色籠住。
安華姑媽立即道:“不用了。”
戌富道:“姑太太,我帶來了。”
安華姑媽微笑道:“戌富太太,你不是中國人,可能并不深知。我表兄李金山祖輩世代禮佛,包括我母親,當然還有我本家安家。佛道之中最重緣分造化一說,人事物之中,人與人的緣分是最奇妙的——有做有之法,無做無之法。如果以一帖藥,或一瓶瓶藥,引來的孩子,實際與我們是沒有緣分的。”
戌富正要回話。
安華姑媽注道:“再有,你還是忽略一點,戌富太太,你不是中國人,也許還不懂得。姑太太不是稱呼我的,我有一個四表姑媽,如果她在,你稱呼她還合适。你如果不懂怎麼叫,叫我本名,安華太太就好了,我雖喪夫,但還沒有離婚。”
這麼兩段話,戌富回去思索之後,如果能聽懂那麼半段,也算是她的本事。她因為常常受别人的冷落,忽然被人點着名說了這麼長一段話,她竟先感到愉悅,而且安華的笑容實在是沒有可指摘的地方,她彎起的眼眉清明,除了愚鈍,忽然沒有什麼狡猾的神采。
“我帶了幾籃子鮮魚。”
馬太太結束了這個話頭,她也不用看一看她,征求她的同意,至少在她的心裡——隻是一個日本女人,憑什麼要同她多話?
緊接着,她注道:“安華,我女兒阿頤,你記得嗎?她如今在湖北做事,幾天前輾轉多人帶了一點鮮魚回來,我先生按着老家的方法,叫人腌了,但實在吃不完,所以我帶了過來。但不要誤會,我并不是把這當什麼小玩意都要扔進來的地方,隻是李太太——”
她望向玉生。玉生聽見她的呼喚,擡起頭,微笑着。
“李太太不是愛吃魚嗎。”
玉生回了今天的第一句話道:“是,那麼我要感謝您。”
李公館自年後就開始減少牛肉的供應,後面有一兩年,甚至一次也不吃。玉生卻是從不吃的,因此不能說愛吃魚肉,隻是常吃魚肉。
“我拉着美玲太太,還有陳太太來,當然也為她們準備一份。隻是我不知道,你來了,太太,我并不知道你會來。”
馬太太的聲是輕的,細的,遠離上海十幾年,也沒有減去那朦胧音色。戌富聽不明白,隻知道她說了“魚”,分着魚,聽完最後一句,也知道了,自己是沒有份的。
戌富道:“我從日本回來,帶着這一份好方回來,是因為我日本的宅樓裡,有一個傭人媽媽的女兒吃了,懷了雙胞胎。我和李太太雖然一面之緣,但是我覺得她很親切,所以我願意趕着回來,來不及提前通知,隻為給她送來。”
陳太太笑了,她的笑意是止不住,挂在面上的。今天之後,她同蘇姨太太說,叫她不要費心和一些實在愚昧的人混迹在一塊,但如果隻是為了有趣,也可以這樣做。至于蘇美玲,她是很聽不慣她亂用成語的,畢竟結婚之前,她在蘇家往上三代,也可追溯到更久遠,都是讀書最高的女人。蘇鴻生沒有讀大學,她卻讀了。
“每人的身體是很不一樣的。”
安華姑媽隻笑一笑,注道:“戌富太太家裡傭人媽媽的身體,和李文樹太太本人的身體,是一樣的嗎?說到這裡,我要想起來一個故事——常聽我祖母說的。我祖母小時候,家庭富裕,沾着貴族的親,又是大家族裡,常要防有人戕害,所以她雇用一個“吃食姑娘”。并不是簡簡單單就可領到薪水,是要在我祖母之前,先吃一遍準備給我祖母的吃食,這份工作看起來比家裡所有工作容易,薪水也更高。有一天,我祖母收了一盒玫瑰糖酥,聽說是洋東西,那時候外貿并不流行,因此物以稀貴。我祖母當下就要吃,但突然想起來自己雇用了那麼一個人,于是她叫來那個人,讓她先拿一塊吃了,隔了一下午,問了是沒有什麼事,聽完後,當下她便吃了。但是那天晚上,我祖母差點因為一塊玫瑰糖酥出了大事,她吃下後,不久因胃絞痛後昏迷了過去,請了好多個醫生,反複地治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漸漸康複起來。說到這兒,聽的人心裡總有疑團,那麼為什麼那個先吃的人沒有事情呢?原來那個女孩是鄉下農莊主的孩子,從小吃慣雜糧糙食,石頭裡摻着米,也吃過,胃比金剛——當然,人與人,脾胃與脾胃之間,沒有貴賤,隻有不同。我祖母是精細食物吃慣了,不能相提并論。于是後來,家裡頭又花了更多的錢,為我祖母另雇用了人。”
戌富空着沒有回話,足空了好長一會兒,她也許要回了家,把家裡面所有中國書全翻起來查找,才能明白這樣一段話。
“姑媽的話,讓我想起來一件事。”
陳太太目視玉生,注道:“李太太,記得阮阮嗎?”
玉生面對她的注視,道:“記得。”
陳太太道:“我聽蘇姨太太說,她回青島生孩子了。”
蘇美玲毫不遮掩,不耐地挑一挑眉頭,她雖然并不厭惡同哥哥的姨太太交往。隻是她認為心上不壞的人,口舌往往是快的。她也說過她的,隻是她一半聽,一大半不聽。
玉生怔一怔,道:“她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