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為什麼,玉生自那天之後竟沒有再見到那隻黑貓。
玉生也極少見到李文藍。隔日一早李文藍仍沒有到飯廳,她稱自己頭痛發作,便讓梅娣将餐食送到了她的房中。午飯時分她便出了門,不知約會了誰,靜悄悄不肯讓人知道,李文樹喚人去請吃午飯時,梅娣傳來話說:“文藍小姐出門了。”
李文樹面無神色的叫人收走了碗箸。
晚飯時分的碗箸也并不擺李愛藍那一份。但李愛藍在晚飯時走進了飯廳,她像是從外面剛回來,還沒有換下外衣,隻洗了手,手上還搭着潔白的帕巾。
她擦着手,走近來,問道:“是白筍雞湯?”
梅娣道:“是的。”
李愛藍坐下後,三個人的餐桌,隻擺了兩套碗箸。
安華姑媽傍晚去了蘇州,今天并不打算回公館。玉生靜默地坐着,她擡眼望了望梅娣,仿佛要她取來一套新碗箸。
但李文樹道:“你不是要在成笙家中過夜。”
李愛藍怔了怔,道:“哥哥,我什麼時候說過?”
李文樹道:“你撒了謊,卻忘記自己撒的什麼謊。”
李愛藍忽地記起什麼來。
于是她注道:“二哥哥新交了一位女友,我出門時才想起,覺着不該去叨擾他。所以轉個了彎,到歐陽家裡看了會書才回來。”
李文樹道:“書看得久難免疲勞,你先去休息吧。”
李愛藍冷着臉,久久說不出話。或者是此刻她才發覺桌面上隻擺了兩套碗箸,就連湯碗也隻有兩個,望向玉生時,玉生正是要張口。但李愛藍見了卻立即回身,随後她不動聲色地走出了飯廳。
玉生喚道:“梅娣——”
“太太。”
李文樹打斷了她的話,道:“飯廳之外,不是用飯的地方。”
用過晚飯,李文樹進了書房,再晚一些時候還沒有回卧房,梅娣那時送洗好的睡袍過去,玉生在卧房門前仍低低聲囑咐了一句,她問愛藍可吃飯了沒有?梅娣卻隻是回道,即便現在送到愛藍小姐的床前去,她也絕不會吃一口。
玉生道:“你便不要說是我叫送的。”
梅娣笑了笑,道:“如果這樣說她便吃了下去,先生知道了會更厲害。”
玉生垂了垂眼睫。
梅娣寬慰道:“太太睡吧,愛藍小姐如果真餓,她總有辦法。”
玉生關上了卧房門,梅娣走後,李文樹便開了門回來了。他換了睡袍,卻戴上了那雙在船上玉生曾見過的四邊框,一眼玉生竟認他不出,怔了一怔,神色茫然地令李文樹笑了出來。他仿佛已褪去了用晚飯時冷冰冰的面容。
李文樹道:“為什麼不睡?”
玉生道:“不是才過十點鐘。”
她坐在鏡前,拆了圓髻,回身望了望身後的擺鐘,正擺在李文樹常躺着讀報的長椅邊。那是下午剛運到公館的,李文樹訂來的,他總覺着要是自己不在,沒有他手上那隻轉動的表盤,她會不知道時間如何流轉。所幸那隻擺鐘是不太響的,除去李文樹掀開幔帳上了床的聲響,拉下電燈的卧房内仍寂靜無比。
忽地,李文樹咳了咳。
玉生翻了翻身,暗裡窺光,見他睜着眼,便問他道:“冷嗎?”
李文樹咳最後一聲,閉上眼了,也許聽不見,他并不回她的話。
玉生挽起睡袍袖子,赤條條的手臂伸向他的脖頸去,隻是放了一放,仿佛有炭火慢慢燒着了她的手臂。一會兒後卻又濕漉漉的,原是他的汗,滴下來,如水一樣澆滅了火。
玉生道:“你又冷,又熱。”
這樣的話,玉生記得在南京時,她曾對發高燒的愛喬說過。于是她越過他的身軀,翻身下了床,赤腳踏在地闆上,她重望了望擺鐘,卻已看不清幾點鐘了,隻知門外的電燈也滅了。餘下門内還沒有點完的燭火,暗暗照着長衣架上的小箱櫃,裡面放着許多隻玻璃瓶。
玉生開了箱櫃,取出其中一隻,她打開來,倒出四顆藥。
這藥又是為誰配的呢?她忘記了,總之人是常常會生病的,所以她長年累月愛帶着藥,不為自己吃,他人也總有要吃藥的時候。
“文樹。”
玉生坐在床前,喚了喚他。
李文樹仍不回她的話。
玉生以為他睡去了,便将手去撐開他的唇,要喂進藥去,他卻忽地微微張了張口,又仿佛清醒着,隻是默默無語。直至溫水喂進去,順着藥流入他的咽喉,他才終于皺了皺濃眉。
玉生笑了笑,道:“怕苦呢。”
她自說自話般,仍然沒有得到回應。
李文樹睡沉時,正是玉生最清醒的時分。他滾燙的身軀如山一般傾倒在她的背脊,她剛要睡去便又被灼醒,原是他的雙手伸到了她的睡袍中,攬過她的腰身,不知什麼時候,或是半夢半醒時,她隻以為是一隻暖手爐子。
李文樹的燒睡醒後便退了。他似乎也不記得她喂了他藥,他吃了藥。
玉生也無意提起,隻在他要乘上芳蘿的車出門時,注了一句道:“你将外衣扣上。”
李文樹微笑道:“是的,太太。”
李文樹出了門後,李愛藍仍沒有用早飯,她和她的貓似乎都失蹤在了公館之中。玉生不再喚人去請她,隻讓梅娣将餐盤遞到她房門外,但房門并沒有打開,梅娣說門内靜悄悄的,就像沒有一個人。于是梅娣端着餐盤來返兩次後,才推開那扇隻是虛掩着的門。原來李愛藍早已離去了,床邊的毯面上落下她穿的寶藍睡裙,那頂她常戴的圓邊禮帽也不見了。
梅娣打了幾通電話後,方回玉生道:“是去了陳太太家。”
玉生道:“愛藍與陳太太很要好。”
梅娣道:“陳太太結了婚後還不經常往來,沒結婚前倒是常常聯絡的。哦,上一回陳太太來,像是和愛藍小姐說起,要去看新出的戲劇。”
玉生淡淡道:“愛藍的手套昨晚落在了前廳,你請人送去。”
這幾天的細雨似乎從未停過,寒意如流水般流過人的肌膚,倒覺着比下雪冷。芳蘿下午取來那顆紅翡翠時,玉生午睡仍睡着。芳蘿本要親自送到她手上去,卻等不及,最後隻能轉交給梅娣,梅娣便一直等到了下午,李愛藍回來後,玉生方醒了過來。
玉生與李愛藍一同進了前廳。
安華姑媽去蘇州還沒有回來。偌大的廳面中便隻她與她對望了一眼,李愛藍先回過眼去,玉生也不再望她。因李愛藍懷中抱着那隻黑貓。
它正舔舐爪牙,揚着貓須望人。
李愛藍忽地道:“钰钰。”
玉生怔了怔,道:“什麼?”
李愛藍笑了笑,道:“嫂嫂——”
她難得喚她,便注道:“請不要誤會,這是這隻貓的名字,它是雌性。”
玉生不知為什麼,說不出話來。
李愛藍仍喚道:“钰钰。”
那道魅影應着她的聲,放肆地呻吟了幾聲。
玉生胃中忽地翻江倒海般,明明坐在柔軟的長椅上,卻覺得自己身處在搖曳的船身。她忍下不适接過梅娣手中的紅翡翠,打開來,那貓眼見了紅光,頃刻間,它竟掙脫了李愛藍的懷抱。
梅娣立即擋上前來,玉生驚得臉色一片青紫,尖長的叫聲猶如利刃割着玉生的雙耳,使她如險夢魇。
李愛藍卻重喚了一聲道:“钰钰。”
梅娣伫立在玉生身前,道:“愛藍小姐,請将貓給我抱着,你剛看完戲,去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