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娣原來已收到了蔣太太的請函。
但送到玉生面前去,卻僅有一份,暗紅火漆拆開,牛皮信紙中仍的的确确隻寫了“李太太”的名号。玉生茫然地收下,直至到廳中用早飯時,安華姑媽方解了她的疑惑。
“文樹不久前為那位太太誦過經。”
安華姑媽放下湯碗,道:“蔣家一家都是去教堂的,平日來往是不要緊的。但在生辰、祭祀這種大事上,還是不要犯了沖。”
玉生明了了,便隻是笑了笑,并不問什麼。接過安華姑媽手中的湯碗,她遞到鴛兒伸來的手中去,再望過飯廳門前時,仍是寂靜的。
李愛藍和那隻黑貓仿佛都不見了。
玉生心有餘悸,問鴛兒道:“愛藍用過早飯了嗎?”
鴛兒道:“愛藍小姐不上學時起得晚,今天想是也不用早飯了。”
安華姑媽道:“梅娣,你去喚一喚。這假要放長呢,難道總不吃早飯麼。”
鴛兒聽見了,扭回臉雖即刻應了聲,但神色仿佛為難着。
玉生道:“昨晚雨停後她約了同學看戲,應該是回來晚了——梅娣,你晚些時候重準備一份早飯送到愛藍房裡。”
正說完,李文樹同李成笙一前一後走進了飯廳。
李文樹淩晨時分出了門,為去孫守業在南京東路開的安平飯店露面,照相一張後登上報,那張照片在孫守業的眼中便比任何金做的招牌都有效用。孫守業隻一個人早早地來,早早乘了回南京的船回到南京去了。李文樹說孫守業那張圓潤的臉似乎消減了一些,順帶着,李文樹帶回了孫守業向玉生的問好。
玉生問了一句道:“曼琳呢。”
李文樹隻回道:“沒有來。”
随後李文樹便落了座,落座時他注視着鴛兒正往桌面上擺那套突兀的藍瓷碗,并不和金白碗箸配套。
于是他忽地冷冷道:“收下去。”
鴛兒一怔。
李文樹注道:“如果這套是要給成笙用的,你即刻收下去。”
鴛兒停住了,顫了顫聲,道:“金白那套,早上被擦洗的姐姐摔壞了。”
李文樹隻是面無神色地望她。
梅娣道:“成笙少爺要不要先吃白梨羹?我去取個小碗來您吃。”
随後梅娣喚了鴛兒下去。不一會兒取來了一個圓口的金白瓷碗,小一點,但碗底是同樣花紋同樣高的。
李文樹接過來,親自遞給李成笙時問道:“你的證券行幾點鐘開門?”
李成笙接過碗,笑道:“下午四點鐘。”
李文樹道:“午飯過後我和你一同過去。”
李成笙應了“是”,便再沒有人說話。李公館的飯桌之上總是寂靜的,李愛藍不在更靜一些,有時響起來的聲響,也隻是一雙合金筷不小心敲過瓷碗邊,落下去,有人就起了身來。玉生正要起身,飯廳門外卻忽地閃過一聲貓叫聲。
仿佛隻有玉生聽見了。
李文樹道:“太太,你在看什麼?”
玉生短暫地出了神,再望向飯廳門外時,卻什麼也沒有了。她忽然覺得公館小了許多,隻要走一走,便能随時随地窺見那道魅影。于是她并不回李文樹的話,隻默默地等他吃完了,她方真正起了身,挽住了他的手臂,同他走出了飯廳。
玉生道:“要走了嗎?”
李文樹道:“這麼多天來,你第一次問。”
回到卧房,她為他系外衣的領扣時,仍想着那隻黑貓。他隻以為她終于感到無趣。
“如果悶得慌,讓芳蘿送你去黃浦。”
玉生道:“我并不去成衣行。”
李文樹笑了,道:“那裡不是隻有大洋貿易。”
他取下長衣架上那雙裘毛手套,注道:“愛藍似乎惹了你,她放了長假後,你總是懶懶的。”
玉生不願提那隻貓。木已成舟的事,她便不願再去扯斷舟身,惹得自身落入水中,即是因為她的恐懼送走那隻黑貓,那麼即便恐懼消散,貓與人的惱恨就要到來。
于是她進退兩難,隻回道:“愛藍從沒有——這個季節涼涼的,讓人犯困。”
李文樹道:“夜裡倒不困,翻了許多次身。”
玉生道:“如果你睡了,又怎麼知道我翻身。”
說完,玉生才覺着是那道魅影挑逗了她,令她的心緒飄得很亂很遠,于是話也飄得脫了口便出來。令李文樹聽了一笑,仿佛從沒有聽她說過這樣可笑,又或隻是有趣的話語。
玉生在李文樹離去時,喚住他道:“經過前廳,請你和安華姑媽說一說,我便不和她打坐了,我想幫梅娣剪草。”
李文樹微笑道:“請别再說“請”,太太。”
戴上了黑帽,他又笑着注一句道:“梅娣怎麼敢讓你幫剪草呢。”
玉生倚在小院牆邊聽見芳蘿行駛的車子走遠之後,沿牆走到了院門落了瑣,她愧于對安華姑媽的無禮,但又不得不妥協于自己對那隻黑貓的畏懼。直至梅娣在院門外,拿着剪草門喚門時,她才重将門鎖打開,四下望了望,沒有望見那魅影。
梅娣道:“愛藍小姐的房門還鎖着,太太不要怕。”
玉生道:“成笙喚了也沒有醒嗎?”
梅娣放下剪草刀,又伸手往牆邊扯下幾根伸長了的野藤,像是思索着。重拿起剪草刀剪碎那最長的野藤之後,梅娣方回道:“愛藍小姐最不怕成笙少爺呢,要是先生去叫她,或許才會立即醒過來。”
玉生道:“他似乎生了愛藍的氣。”
梅娣道:“是,先生不喜歡愛藍小姐和那幾位小姐交往。”
玉生不知梅娣說的是誰,但并不問她。她望着梅娣的剪草刀,陽光好得很,照得那刀面金黃明亮,映出片片綠藤,也映出綠藤前梅娣紅潤的面色。
玉生忽地道:“梅娣,你如果穿紅色,會十分好看。”
梅娣笑道:“太太取笑我做什麼呢,難道要我穿紅做新人麼。”
玉生道:“倒不是紅色,是紫紅、嫣紅,或是銀紅,都很襯你的皮膚。”
玉生想,如果是紫紅,刺白百合做底紋,便是紅緞河中流過白玫瑰,更少不得梅娣生為蘇州女人的嬌豔與柔情。見梅娣笑笑不說話,她覺得是自己從前在布莊聽爸爸說話聽慣了,從前不覺得,如今倒不自主學起來,學也隻是學,隻學到五六分,打不動她。玉生隻想,自己哪天回南京,要選一匹紫紅緞布親自做了送她才好。
轉了話頭,梅娣道:“太太,晚些時候陳太太會來。”
玉生怔一怔,隻記起所謂“東門”外的女人。
梅娣注道:“她電話裡說是來拜訪安華姑媽的,太太如果要午睡,我便不提起太太在家裡。”
玉生道:“會失了禮數。”
梅娣笑了笑,道:“安華姑媽常說,禮數是在外頭做的。自家門關起來,她有她自己的待客之道,能為你排難解憂——這話也是安華姑媽說的,她說太太既怕貓,那陳太太也是一隻難纏的貓呢。”
玉生才知自己原什麼也藏不住。
午睡、剪草都是她自己都覺得荒唐的由頭。但玉生不由得慶幸着,安華姑媽望見了那隻貓,更望見了自己對那隻貓的畏懼。
玉生道:“梅娣,請等一等。”
于是她回身進了房門,從那隻裝白玻璃藥瓶的箱櫃中取出什麼來,原是另一隻玻璃瓶。沿光明的瓶面望向裡面去,是頂尖頂細的青普洱。孫曼琳送她時曾說,若是打開瓶蓋聞一聞,當下便能熏香一整條太平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