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随安将視線收回來。
“看樣子應該是已經結束了。”
她這樣說,然後不緊不慢,将自己抱了一路的荊棘百合放在油畫下面。
又擡眼,仔細端詳這幅油畫——
巨大詭誕,雖然是暗色調,卻足夠濃墨重彩,有種不瘋魔不成活的意味在。很難想象,一幅如此風格的油畫,會被放置在葬禮現場。
不過……
如果是那個女人的話,祈随安突然覺得不足為奇了。
她低眼。
瞥一眼黑棺,然後這樣想。
“我今天一直在外面蹲着啊,感覺沒多少人來?怎麼這麼快就結束了?”黎生生有些疑惑地說,
“我還以為之前報紙上,新聞上,大馬路上,這麼多人讨論這件事,一定會有很多人過來看熱鬧的。”
“看熱鬧是看熱鬧,要真讓自己處于熱鬧中心,不一定會願意。”
祈随安漫不經意地說,“這不是簡單的告别式,前幾天又出現了燒畫的事情,大部分人還是不想惹禍上身,或者有些忌諱這些。”
“也是,可能在這個點還會過來的,也隻有精神病了。”黎生生語出驚人,然後又聳了聳鼻子,“我就是一個精神病。”
祈随安微笑着看她一眼。
黎生生舉手投降,“我沒說你啊祈醫生。”
祈随安沒太在意她十分誇張的說法,“你最近有在吃藥嗎?”
“當然,醫生說吃我就吃。”黎生生拍着胸脯說,“這方面我一直很聽話的好不啦,不要擔心啦祈醫生~”
祈随安“嗯”了一聲。
然後收斂起那些心不在焉,阖上眼皮,右手從額頭到胸,再從左肩到右肩劃了個大十字,維持靜默。
兩分鐘時間内。
黎生生沒敢說話,大氣不敢喘。等她緩緩睜開眼,才快速吐出一口氣,“你還信教?”
“不算。”祈随安說,“隻是從小養成的追思習慣。”
“追思?好正式哦。”
黎生生摸了摸鼻子,也學她的樣子,很拙劣地比了個十字,然後耐着性子等了兩分鐘,然後說,
“我還沒見過她,不過她應該是我很喜歡的那種人。”
祈随安擡擡眉心。
“感覺我們都是瘋子,應該很合得來。”黎生生很直白地說,然後追問,“那你剛剛在思她什麼?”
祈随安習慣了黎生生的語出驚人,瞥一眼近在咫尺的黑棺,慢聲細語地說,
“十幾天前,她給我點了一支煙,我問了她兩個很奇怪的問題,雖然她沒有回答,但我還是很感謝她。前幾天,她邀請我過來參加葬禮,我跟她說我來了,上次她說下次見面會告訴我她的名字,我說我已經知道了,Iris……”
說着,她戛然而止。
黎生生覺得奇怪,“嗯?就完了?”
“Iris……”
祈随安注視着眼前的油畫,又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大概是這幅油畫上的女人有着一雙太過深邃的眼,以至于她想起了那位被燒成灰的畫,那幅畫裡,那兩位使她分不清的愛神與瘋子,似乎就是這樣一雙眼。
于是,鬼使神差地,她動了動唇,将到嘴邊那句極為标準的“願你的靈魂永受庇護”,改成了,
“很高興認識你。”
連她自己都詫異。
不過她很好地處理了這份不合時宜的詫異,沒讓在場任何人發現端倪。
“該走了。”她跟黎生生說。
可黎生生卻似乎在這個時候才注意到那具黑棺,一步三回頭,看了好幾眼,突然又跑回去,指着黑棺,問,“可是……既然Iris姐姐還活着的話,那這裡面是什麼?”
“可能是一些花,或者是一些她的物品,或者是空的。”
祈随安耐着性子說。下一秒卻又看到黎生生整個人扒在黑棺面前,眯着一隻眼睛,似乎想通過聚焦看到裡面的内容。
她倒是忘了。
這位兒童,即使現在變成了少女,最大的問題,就是不聽勸,不信邪,對一切被阻撓的事物擁有着極為強大的好奇心。
“我們該走了。”她再一次提醒。
就在這個時候。
黑棺裡面突然傳來“嘶嘶”的聲響,黎生生突然像是被吓了一跳,臉瞬間白了一個度,身體往後退了一步,手卻出于慣性往前撞了一下——
棺蓋被撞開了一條縫。
闖禍的黎生生剛剛還好奇得不行,這會,隻能像一個鹌鹑一樣,一個咕噜,小跑到祈随安身後,還不夠,還要扒着根柱子,顫顫巍巍地抱着。
“祈醫生你聽到了嗎?”
祈随安走過去,注視着棺蓋那條黑漆漆的縫,很久,發出一聲極為輕的歎息,
“嗯,我聽到了。”
将聲音放得很輕,得體的語氣,“我為她的冒犯向你道歉,Iris小姐。”
然後又從額到胸,重新比了個大十字,阖眼準備開始禱告之前,她聽到一聲沉厚的響聲,似乎就發生在她面前——她眉心微皺,緊閉的睫毛微微顫動,但始終未睜開眼。
閉上眼後,透過眼皮傳來的微弱光線晦澀而迷離,空氣中泛着雨季常有的毛躁而黏膩的氣息。
她聽見棺蓋被揭開的聲音,很緩慢,聞見了某種甜蜜花香,簇到她的鼻腔裡,耳朵和鼻腔為她建構了新世界。
像隔着一層薄膜。
極為漫長的兩分鐘過去。
期間她聽見黎生生的一聲驚呼,緩緩睜開眼,視野從恍惚,逐漸聚焦到清晰,像一個正在調整焦距的特寫鏡頭——
女人躺在棺内,穿一件厚重正式的黑色禮服,黑色長發與滿棺紅花交纏,雙手在胸前安然交叉,她抱着一束紅花,這應該是某種熱帶花卉,旺盛而充沛。
以及,在她遮住半截小臂的黑色絨布手套上,正纏着一條蜿蜒綿軟的條狀物體,帶點灰調的藍色,細長,似乎是察覺到危險,稍微有些緊張立起的姿态。
一個女人,和一條蛇。
彼此之間看起來關系很親密。
祈随安緩緩收回自己合十的雙手,對躺在棺底的女人微笑,“你好,Iris小姐,要幫你蓋回去嗎?”
女人掀開眼皮,目光掠過天花闆的白燈,毫不遮掩地回到她臉上,在今夜顯得尤其深邃。
盯住她,然後忽然笑了,“原來祈醫生一直都知道我在?”
“抱歉。”
祈随安的語氣裡帶着十足的歉意,沒有正面回答問題,然後又指了指抱着柱子的黎生生,“她不小心撞開了。”
而她話音剛落下,黎生生又像小學生一樣舉起手,
“我知道!睡美人!”
“她太冒失了,打擾了Iris小姐休息。”祈随安沒有理會黎生生的胡言亂語,嘴邊始終維持着歉意的微笑,然後一低眼,卻發現那條纏在女人手上的蛇,已經快要伸到她面前——
她沒有躲,也沒有什麼被吓到的反應,語氣柔順地跟女人解釋,
“她是個不太安分的青少年,有時候會胡言亂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