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嘉甯的眼神變得有些怪。
祈随安面不改色地将黑色信封翻轉過去,微笑着解釋,
“惡作劇。”
然後,她目送着辜嘉甯慢吞吞地“哦”了一聲,點點頭,帶着仍然有些怪的眼神退了出去。又将黑色信封翻轉過來——
還是那句話。
還是那個唇印。
唇型完整而飽滿,線條性感,印在薄薄的黑色紙片上。
似無辜的索吻,又似惡劣的挑釁。
祈随安捏着黑色信封,太陽穴又開始突突跳起來。
她仿佛又回到那扇朦胧的畫框玻璃面前,看見了女人有些故意的笑容。
【歡迎你,來到我的嘉年華】
她又看到這句話。
故意用“嘉年華”來形容一場葬禮,甚至在葬禮邀請函的背面印上唇印的……
應該隻有那位女畫家本人了。
她早該想到的。
即便她對别人的事情,一貫都沒什麼好奇心。
祈随安撫了撫自己有些疼的太陽穴,将葬禮邀請函收起來,點開手機,又看到剛剛那位未保存的号碼發過來短信回複:
【祈醫生,如果我表妹她真的過來找你的話,能不能麻煩你告知我一聲。】
她更頭疼了。
-
下班後,診療室内的那片濕痕幹了,雨也沒有再下。
祈随安刻意換了條路走,沒有鐵皮棚,沒有馬上會燒些什麼的鐵皮桶,勒港天黑得快,空氣中總是帶着潮意,灰藍調的夜色垂到她眼皮子地上,她看到那家色彩斑斓的魚市——
塑料簾布是透明的,可以看到裡面藍綠色燈光流淌,人影籠統,有個戴圍裙戴黑框眼鏡的十八歲少女,火龍果色的編發,一邊咕噜咕噜地轉着眼珠子,興緻盎然地聽過路人說着八卦,一邊不太利落地撈起一條紅色金魚,連着水裝進透明袋子裡,開朗地笑着轉頭——
看到了她。
祈随安往上瞥了一眼,壽星魚店,好名字,她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
走了幾步,身後傳來沉悶的“啪嗒”地一聲,魚市的塑料布被人迅速撩開了——
有人追了出來。
氣喘籲籲,到她身邊,驚喜的語氣,“祈醫生!我終于找到你了!”
她垂睫,編輯完短信給那個未保存的号碼:【你表妹在勒港,壽星魚店】
發出去。
然後收起來,繼續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心不在焉地擡起眼,對上黎生生那雙睜得亮亮的眼,
“聽說你又離家出走了?”
“怎麼會!”黎生生甩甩自己的火龍果色頭發,
“我留了信給他們的,還特意說了我是要過來找你,這怎麼算離家出走!”
“你表姐很着急。”祈随安和聲細語地說,“你應該盡快回去,不要讓她們擔心。”
“我才不!”黎生生瞪大雙眼,
“祈醫生你不能趕我走!我已經十八歲了,有自己決定去留的權利!”
祈随安耐着性子,“你知道嗎?大部分青少年的十八歲,都需要上學。”
黎生生撇撇嘴,“我是我自己,我不是大部分青少年,再說了,十八歲就一定要上學?誰說的!中國道路千千萬,條條大路通羅馬!”
祈随安維持着嘴角的微笑,“然後你在一個邊緣城市老城區的魚店裡給人撈魚?”
黎生生毫不服軟,也倔強地看着她,“那你呢?突然一聲不吭就跑到一個根本沒有人需要看心理醫生的邊緣城市來,也不聯系任何人,難道這是你的羅馬嗎?”
祈随安擰了下眉。
黎生生使勁仰起下巴,插着腰,圍裙系帶晃呀晃,撐起架勢來,“怎麼!”
她以為祈随安又要說些老掉牙的話,用一些“你還是個小孩子不理解大人的事”這種話搪塞她,或者……因為她講話不過腦子,不小心戳穿她的痛楚跟她大吵一架?她想了想,決定稍微服個軟,
“好吧,是該上學。”
“其實我隻是在放暑假,不想待在家裡而已。”
祈随安還是沒有說話。
黎生生癟了癟嘴,“我不是故意的,你要是願意待在這裡就待一輩子好了,大不了我來給你找病人好了,反正我認識好多有病的人……”
結果祈随安冷不丁地問,“這是什麼歌?”
黎生生愣住。
抿了抿唇,看了一眼祈随安的表情,女人表情沒什麼變化,還是那樣随心所欲,看起來不像是在生氣,而像是真的在認真詢問她的模樣。
她松了口氣,仔細辨别從隔壁老年舞廳裡傳出來的歌聲,好一會,說,
“《烈女》。”
“烈女?”
祈随安輕着聲音重複一遍,有些莫名地笑了一聲。然後看了一眼手機,那串号碼沒有短信回複過來。她将手機放回包裡,剛要關上,卻又瞥見了那張黑色信封。
停頓了兩秒。
再關上包,擡眼,冷不丁地瞥見黎生生好奇的目光,
“你在想着誰?”
-
黎生生不是她的病人。
七年前,祈随安還在精神科當住院醫師,遇見了經常在附近晃悠的黎生生,十一歲的年紀,天天跑來精神科門診,不挂号,隻是坐着,跟門診病人、家屬、護理師和醫生……總之,她跟醫院裡的一切說話,被醫院聯系家長驅逐過好幾次。
祈随安也是驅逐她的“壞心醫生”中的一員。隻不過,偶爾,她也會帶她吃頓醫院食堂尤其難吃的飯菜,或者,領她去做些院裡安排的志願活動……
直到三年前,祈随安那時候已經從離職,而黎生生第一次離家出走不是去某家醫院的精神科,而是抱着書包,找到了祈随安的診所,笑嘻嘻地跟她說——祈醫生,你走了之後都沒人教我做出來那些神經數學題了。
祈随安摸了摸她被雨淋得濕漉漉的頭,收留了她,第二天将她送了回去。
第二次,黎生生離家出走,将自己的存折扔到她面前,十分誠懇地說——祈醫生,我原本想像你一樣,當一名臉色蒼白但人還不錯的精神科醫生的。那時她十六歲,在一次失控險些将圓珠筆怼到父親耳朵裡之後,被診斷出了躁郁症。
祈随安再次将她送了回去,建議她的家長最好送她去專業的治療機構,而不是一間普通的心理診所,更不是她這個與黎生生以一種類似“移情”方式相識的心理醫生。
後來,她聽說黎生生住院,又出院,考上了大學,又休學,再繼續上學……
然後,就是這一次。
快要被她遺忘掉的,十八歲的黎生生,又來到了她身邊。
到底來找她做什麼呢?
她什麼也做不了。
祈随安盯着包裡的黑色信封,心平氣和地想。
“你在想着誰?”
黎生生重複一遍,打斷了祈随安的思緒,又在她面前晃了晃手。
“想你什麼時候能回去,還想你什麼時候離家出走能去蘇黎世找你表姐而不是來找我。”祈随安很随意地說。
“去蘇黎世太麻煩了,還得要護照和簽證,我沒有。”黎生生撇了撇嘴,沒有再繼續和她争論,隻是朝她敞開的包努了努嘴,“這是什麼?”
黑色信封後的唇印隐隐若現。祈随安面不改色地按住,“葬禮邀請函。”
“葬禮邀請函?”黎生生思索了一會,“那位,e……e什麼來着……”
“Iris。”祈随安說。
“對對對,edis。”黎生生恍然大悟,聳了聳肩,“我記性差,英文也不好。”
“實際上,這是葡文。”
“葡文?什麼意思?”
“神的使者。”祈随安很簡潔地說明。
黎生生恍然大悟,“難怪,所以發音那麼奇怪,我還一直以為是我英文太差了。”
“你剛來就認識她了?”
“當然,這裡都在讨論她的葬禮。”黎生生摸了摸鼻子,
“就連來我們店裡買魚的那些,老頭老太太,也都在說她,雖然有時候不是些什麼好聽的話。”
祈随安點點頭。
這座城人人都在讨論Iris。
可是……
她停下腳步,突然回頭,問黎生生,“為什麼?”
黎生生差點撞到她肩上,“什麼為什麼?”
祈随安眯了眯眼,“她不是隻是個畫家嗎?”
就算勒港再小,就算為自己辦葬禮再出格,就算她是位很有名的青年畫家,可畫家畢竟是畫家,不是每天出現在電視屏幕上的明星……
可為什麼?
為什麼這些天,祈随安遇到的每個人都在讨論她,人人都知道她要給自己辦葬禮這件事,甚至連報紙上都印她的新聞?
“可能因為她的畫前幾天在這裡被燒了,而且她又要自己給自己辦葬禮。”黎生生說,然後又問,
“那你要去嗎?”
“去哪?”
“她的葬禮。”
祈随安漫不經心地說,“不去。”
“為什麼不去?”
“因為我那天要去參加婚禮。”
“哪天?誰的婚禮?”黎生生似乎很好奇,“你在這裡還有認識的人?”
祈随安瞥她。
又翻開包,重新看了一眼,很誠懇地念出了新娘的名字,“後天,新郎叫張偉,新娘叫李麗。”
黎生生對此表示懷疑,“這真的不是你剛剛随口編出來的嗎?”
“當然不是。”祈随安說。
黎生生“切”了一聲,“不想去就不去好了,還要編一場婚禮出來。”
祈随安說,“是真的要去參加婚禮。”
“是是是……”黎生生答得敷衍,這時身後傳來一聲喊。
她應下,然後火急火燎地說一句“我得去工作了”,于是又風風火火地跑過去,剛打開門,再回頭,朝祈随安熱情地揮揮手,
“等我下班來找你玩兒吧!祈醫生!”
祈随安捏着手裡的請帖,歎一口氣,看着黎生生的火龍果色頭發甩來甩去,下班還要來找她玩?
她看起來很愛和她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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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港的雨季格外惱人,像一支洇了雨水卻還在拼命燃燒的煙,濕悶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