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羨初點過一支這樣的煙。
也在這樣一支煙的煙霧裡,對上過一個女人多情的眼,被問過一個問題——愛是什麼?
愚蠢的問題。
她輕“呵”一聲,慢條斯理地理好自己身上鑲着白珍珠的黑色禮服裙,安然躺進那具黑底紅絨棺材,雙手安然交叉,不緊不慢地說,
“關上吧。”
預想中的黑暗沒有很快覆上來,而是她的畫廊經紀冒出半截身子來,憂心忡忡地壓低聲音,
“你真的把畫燒了?”
她眼皮都沒擡一下。
畫廊經紀從她的沉默中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也沉默了一會,大概是斂起了那些多餘的可惜,才開口,
“本來讓你來勒港,是想讓你來散散心,盡量不要鬧出什麼大新聞的……”
“我沒什麼心可以散。”童羨初說。
直白的語氣,聽起來是個玩笑,卻因為語氣太過理所當然,顯得有些讓人摸不透。
然後就安然閉上了眼。
畫廊經紀又連着歎好幾口氣,去看躺在黑底紅絨棺材裡的女人,擁有一張旺盛而病态的美麗臉龐。
不過,大概是因為閉上眼的關系,那種虛幻淡漠的攻擊性被收斂了許多,不免讓人想起那個十七歲時站在畫廊裡,背着畫筒,異常落寞的女孩——像一張被遺棄在髒污裡又被掏空過的舊報紙,失魂落魄。
于是畫廊經紀忍不住問,“一定要辦這個葬禮?還一定要自己躺在棺材裡面?”
童羨初沒有睜眼。
畫廊經紀追問,“你說你這是為什麼呢?”
“不是和你說過了?”童羨初半掀眼皮,“找人。”
“是,你是跟我說找人,但也沒跟我通個氣說你找什麼人啊?你要跟我說清楚,等她來了我才好偷偷和你說,你就好偷偷從棺材裡出來找她啊……”
喋喋不休。
童羨初不耐煩地睜開眼。
畫廊經紀瞬間噤了聲,老老實實地幫她把定制棺蓋蓋上。
世界恢複幾十秒的甯靜,沉入黑暗中。她安心地閉上眼,結果畫廊經紀壓低的聲音從棺木外傳進來,
“是那個嗎?唯一一張你自己親自送出去的葬禮邀請卡?”
簡直陰魂不散。童羨初躺在棺材裡想。
但在這個問題之後。
外面傳來腳步聲,畫廊經紀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應該是走了。
她将雙手安然放在小腹上,聽棺蓋外的人來來去去,各種聲線傳進來……不是,都不是她要找的人。
外界聲音被一層屏障隔住,隐隐傳進來,她一邊分辨那些聲音,一邊很安靜地躺着,很忽然地想抽支煙,一支濕得幾乎要點不燃的煙。
然後,她很忽然想起被畫廊經紀遺留下來的那個問題,她問她要找什麼人?
找一個三十天後,能陪她去澳都的人。
——她給自己回答。
一個從她來到勒港那天起,就已經知道的回答。
然後她再次在這裡給出回答,以為被畫廊經紀遺留下來的問題能解決。
可下一秒,聽見那些聒噪的聲音,她又開始煩躁不安起來,于是一個嶄新的,她從未想過的問題飄了出來——
祈随安。
她緩緩睜開眼,望着漆黑的棺蓋,突然想到畫廊經紀說的話,她提起那張被她唯一親自送出去的邀請函。
唯一,她讨厭這個詞。
為什麼要用唯一?
她為什麼讓畫廊經紀用了唯一?
難道一定要是祈随安?
難道非她不可?
不可能。
-
這場婚禮是本地傳統如今卻少有的千人宴,地點設置在城市的另一邊,靠山。
婚禮當天。
祈随安早早起來,給隻有兩個人工作的診所放了假,将工作電話關了機,熨燙好襯衫和西褲,刷了鞋,修了眉毛,刷了三遍牙齒,将碎了屏一直沒有管的手機換了屏,将自己那副戴了十多年的眼鏡清洗得幹幹淨淨……
去了婚禮現場。
然後在門口,從早站到晚,太陽從她頭頂跑到了她背後,期間下過一場暴雨,她忘記自己沒有買新的傘,隻好到千人宴宴席對面的理發鋪躲雨。
老闆看起來不在,估計也是去參加婚禮。
她沒有進去。
天逐漸黑了下來,參加千人宴的人和車來來去去,車燈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她拎着自己的包,想點煙,但又發現,出門之前,她特地把煙和火機都拿了出來。
于是,她隻翻出一個空的火柴盒。
忘記扔了,不知在她包裡待了多久,紙盒被壓得很扁,藍色為底,上面印着很簡單的簡筆畫,似乎是一艘遊輪的模樣,很亮的顔色,像個标本,還有三個字——春天号。
看起來完全不像是那個滿身黑的女人的所屬物。
那個女人會在一個狼狽的暴雨夜燒畫,會在葬禮邀請函上惡劣地留下一個唇印,但……
也會嫌棄她的咖啡苦。
簡直是兒童口味。
祈随安笑出聲,然後又想,所以那個女人會做出些什麼事都不奇怪。
她走到婚禮現場,在流散的人群裡,找到交禮金的地方,交了禮金,負責人十分友好地問她,“要留什麼名字?”
她想了一會。
原本想說,姜長情。
最後還是說了自己的名字。
負責人給了一大包喜糖給她,笑着說,“随安,是個好名字。”
祈随安不愛吃糖,不喜歡甜,卻還是收下來,笑着說了聲“謝謝”。
重新坐到出租車上的時候,她開了機,又收到一則新的短信:
【祈醫生,我知道如果我開口,提出你暫時照看我表妹實在是太麻煩你,但你知道的,她父親,以及她繼母和她之間的關系,對她的病情治療不太穩定……
總之,就算她父親願意過來把她接回去,她肯定還是會又跑出來的,我現在人在國外,等我回國之後,我會來把她接回去】
祈随安瞥了一眼,将手機扔回包裡,直接沒有回複。而包裡的手機還不安生,又嗡嗡振動起來,她沒有管。等出租車開了十分鐘,她沉着性子睜開眼,掏出來看——
【拜托了祈醫生,你不用花心思照顧她,隻需要确認她沒做什麼危險的事就可以了】
她盯了一會。
選中所有短信,卻又在即将按确認删除的那一秒停下來,閉上眼,雙手抱臂,跟前面的司機說,
“麻煩去壽星魚店。”
車轉到了壽星魚店。她沒在魚店裡找到黎生生的蹤影,反而是一群提着菜過來買魚的老太太,一邊在魚市裡穿梭,一邊告訴她,
“生生啊,她昨天跟我說今天要請假去找她朋友,說是叫什麼來着,哦,對了,祈醫生。”
祈随安跟某位十分利索的女士穿過一缸孔雀魚,然後說,“我就是祈醫生。”
“什麼?她不是說祈醫生不是去參加那個什麼伊……伊迪絲的葬禮了嗎?”
祈随安靜了兩秒,笑着說了聲謝謝。
她從魚店和異色燈光裡擠出來,從包裡掏出黑色信封。
霓虹光束搖晃,化作打翻的顔料盤,從她臉龐上淌過去,緩緩淌到紅色唇印上,顯得越發迷離而惆怅。
一聲極為細微的歎息從她口中釋出。
她揣着那一大包喜糖,去到了邀請函上所說的迎晖路45号,去花店選了一束荊棘百合。大概是夜色太深,出于忌諱,附近路口都沒什麼人影。
但是,果不其然。
黎生生就蹲在場館外,看着來來去去的人,T恤破洞褲,頭頂還戴着一頂紅色鴨舌帽,顯得那頭火龍果色頭發更紅了。
祈随安走到她面前,蹲下來,盯着哈欠連天的黎生生,微微皺眉,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她們說Iris的葬禮在這裡。”黎生生滞緩地眨了眨眼,像是沒有反應過來似的,“但是我沒有邀請函,進不去。”
“我的意思是……”祈随安說,抱在手中的花被巨大的風吹得搖起來,“你為什麼會到這裡來找我?”
像是抓到她的小辮子,黎生生站起來,拍拍屁股,仰着下巴指了指她懷裡的鮮花,理直氣壯地說,
“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來啊。”
祈随安也站起來,瞥她一眼,“我怎麼不知道這件事?”
“這是秘密。”黎生生用手指比了個“噓”的手勢,很神秘地說,“我可能比你自己還要了解你,祈醫生。”
祈随安擡了擡眉心。
拍了一下她的後腦勺,趁黎生生捂着帽子惡狠狠要找她報仇的那幾秒鐘,她将邀請函拿出來,給了門口的保安。
等黎生生氣急敗壞地把鴨舌帽戴上,又輕飄飄地說一句,
“把你的紅帽子摘了。”
黎生生本來還想反駁,但經她一句提醒,終于想起來這好歹還是人家的葬禮,于是老實巴交地把鴨舌帽摘了。
雖然她那頭火龍果色頭發仍然很紮眼。祈随安想了想,把自己頭發上的皮筋取下來,讓她紮起來。
“那你呢?”黎生生一邊紮頭發一邊說。
“我沒有染火龍果色頭發的習慣。”
祈随安一邊說,一邊垂着眼睫,理了理自己散在肩背的黑發,擡眼,檢查黎生生綁好的頭發,還算過關。
然後,她踏進了五号場館。
進去之後,黎生生就“咦”了一聲,“怎麼沒有人?”
祈随安看了一眼時間,“可能時間太晚了。”
場館和普通葬禮布置地并無差别,擺在兩邊的鮮花花籃,整整齊齊的座位,靈堂,她環顧四周,然後視線忽然停住,在整個場館正中央,懸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畫。
色彩陰郁,線條誇張淩亂,畫中女人發絲飄揚,雙眼被白色絲帶蒙住,可祈随安似乎又能清晰看見絲帶背後女人的眼神——
似乎什麼都沒有。可似乎,又淌滿了貪嗔癡恨愛惡欲,似一種流動的液體,從絲帶背後淌出來,抓住站在這幅畫面前的每一個人。
驚心動魄,變幻莫測。
以至于祈随安突然有那麼一秒鐘,想起那個暴雨夜,隔着乳白煙霧,女人捏住她的腕骨,為她點燃那支煙時,看向她的那雙眼。
“那我們遲到了?”
直到黎生生的聲音出現,
“一般葬禮不都會有人守靈嗎?對了,那位Iris姐姐呢,這不是她的葬禮嗎?她怎麼也不在?”
她不在?
祈随安輕輕扭動腕骨,将視線從那幅疑似于自畫像的油畫上收回,然後落到油畫下面——
那裡停着一具龐大而厚重的黑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