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個蠢貨。”亞科夫氣得鼻梁堆起褶皺,“你該和她說:我不愛你,你也不該愛我。我進了騎士團,終生不能結婚!”
帕斯卡爾聽了這話,忽然頗有感觸地偏頭打量他。“看來你真是對女人的心思一點也不明白。”醫院騎士緩緩歎着氣,念詩似的說話,“真這樣說,她們隻會反陷得更深,變成為了愛不顧一切的堅決鬥士。那就南轅北轍了。”
亞科夫懶得聽這些酸臭的戀愛心得,隻嗤之以鼻,繼續握着馬鞭監工。“我想問,你來雅法做什麼?”帕斯卡爾聳聳肩,“我聽說薩拉丁的軍隊來了,你們打了場大勝仗…尤比烏斯大人現在去哪了?”
“他現在是盧德城的城主。”
“啊?”
“我親自将盧德城從□□手中搶回來的,又叫他與羅馬皇帝做了交易。”亞科夫轉過頭,“有什麼問題?”
他清晰地窺見,帕斯卡爾的綠眼睛中有懷疑一閃而過,就像當初在君士坦丁堡的鐵匠鋪掐着他的脖子時那般,混着鄙夷與憤怒的情緒——可這懷疑終究消失了,沒留下痕迹,最後變成了衆人眼中常見的豔羨與佩服。“…那你現在不該在盧德城嗎?”醫院騎士轉開視線,故作輕巧地問,“難不成你和尤多西亞一樣,是來雅法迎接我的?”
“我的确要從港口接一個人。”亞科夫将馬鞭煩躁地在手心甩來甩去,“不是接你。”
“那是接誰?”
“要是運氣好,一會你就能瞧見;要是運氣不好,說不定那人遇了海難,再也接不到。”
“那人的船從哪來,君士坦丁堡嗎?”帕斯卡爾望着北面的海岸線,“我就是從君士坦丁堡回來的,君士坦丁堡的船這幾日該都安全地靠岸了。”
“不是從君士坦丁堡來的船。”亞科夫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忽然若有所思,“醫院騎士團是去打哈裡姆,怎麼又去了君士坦丁堡?我以為你的船是從安條克回來的。”
帕斯卡爾一聽見這問題,面色肉眼可見地難過又萎靡下來。
“…别提了,兄弟。”他無奈地推了推頭盔,“這話我隻敢和你講,也隻你不覺得我亵渎犯上…我覺得佛蘭德斯伯爵根本不是來打仗的,我們從不該跟他走,國王是失策了。”
“為什麼?”
“我們在哈裡姆城牆下駐紮,直圍到你們在蒙吉薩的捷報傳過來,也還是一點進度都沒有。”帕斯卡爾皺着眉頭抱起手臂,“一整個冬天,我們一直圍到糧食耗盡,隻能去安條克求援,可安條克正鬧饑荒。我們看着城中的災民挨餓,自己卻得以大快朵頤…可到最後,伯爵卻放棄圍城,帶着軍隊向君士坦丁堡去,和羅馬皇帝說親。”
“說親?”
“他就是來說親的。”帕斯卡爾憤憤不平地念叨,“他為皇帝的獨生子和卡佩家的小女兒說親來的,哪是想打仗!”
聽到這,亞科夫忽然笑了,笑得直擡不起腰來。
“有什麼可笑的?你這刻薄的家夥!”帕斯卡爾狠狠撞他,“為了給兩個十歲都沒有的孩子說親,讓我們離開聖地跋涉,險些叫聖城失守…這邪惡、愚蠢、懦弱的家夥,上帝啊,如果聖城因他被攻陷,所有人都會沖進他的營帳裡,把他的腦袋割下來!”
亞科夫想不明白。帕斯卡爾已三十多歲了,怎麼會有這麼大的人仍看不清事情的真相,仍為這種冠冕堂皇的事情感到無能的憤怒?他越想越止不下笑,不得不蹲下來緩幾口氣。這時,一個髒兮兮的小孩跑到他面前,将手掌送到他眼前。
“大人,有金紅色的、長翅膀的獅子的旗子從海上來了!”孩子使勁伸着手,“我一直都盯着!”
亞科夫捋着胸口直起身來,心情頗佳地從腰間摸出一枚銀币丢給小孩。“我要接的人興許到了。”騎士說,“跟我來,我想拜托你個事情。”
“拜托我?”帕斯卡爾莫名其妙地緊跟他的腳步,“什麼事情?”
“幫我把一個人送到盧德城。”亞科夫望向海面上那塊形狀奇特的海怪礁石,“你回耶路撒冷去,該是順路的。”
“這倒不難,我也該見見尤比烏斯大人。”帕斯卡爾問,“要送的人是誰?”
兩位騎士從一夥唱着歌謠的乞兒中穿過。孩子們嬉笑着,嘴裡念叨着奇怪歌詞。“金爪子,紅翅膀,三分胡椒七分土;金币響,賬簿厚,吝啬更比猶太醜。”他們向海面上緩緩駛來的商船做鬼臉,扔石子。可等船真快靠岸,又一股腦地閉上嘴,烏泱泱散到别的碼頭,唱别處的難聽童謠。“都是誰教的他們這些?”帕斯卡爾難堪地趕走孩子們,“罵威尼斯人不虔誠便算了,和猶太人比較,還是太過分。”
“那若是個住在威尼斯的猶太人呢?”亞科夫問。
“大概該是這世界上最吝啬狡詐、最卑鄙虛僞的人了。”帕斯卡爾感歎道。
“不一定。”亞科夫卻似笑非笑地反駁他,“你不該以種族和故鄉淺顯地評判一個人。”
帕斯卡爾摸着下巴想了一會。“你說得對。我常能在你身上發現新的美德。”他望向亞科夫停下腳步的泊位,注視着那面雙翼雄師的旗幟,“要是人人都如你這般思考,那麼虔誠的定義也會被拓寬。”
二人看着水手将繩索綁在木樁上,又耐心地等待通關的文員與登記官結束他們的瑣碎工作。終于,艞闆上陸續有人踩到這片令人激動的、炎熱幹燥的神聖土地上——這是艘客船,多是朝聖者。漫長的跨地中海航行使他們各個面黃肌瘦,皮膚浮囊。雅法的陽光與風如聖經的言語般,給予他們堅實的慰藉,讓他們不由得跪在沙灘上,攥着那些細細的土,感激上帝保護他們的船隻,憐憫他們的生命——這情形每年春天都會反反複複地重演,無論是亞科夫還是帕斯卡爾,都已看得膩了。
“這艘船下來的人一瞧就挨了幾天餓。”帕斯卡爾評價道,“該是耽擱了補給。”
“隻要不是偏了航餓死,就沒什麼。”亞科夫漠不關心地回了一句。
他發現一個女人正在虔誠的人群中驚恐地沖撞,不由得嚴峻地皺起眉來——那女人裹頭巾的方式與衆人不同,在布料下面顯着一個小帽的輪廓。她擡起臉來,一雙令人熟悉的琥珀色眼睛鑲在眼窩中,臉頰旁的深棕色碎發像細羊毛般打着卷——亞科夫盯着那面孔打量了幾眼,徑直走上前去,一把攥住她的細胳膊。那硬極了,簡直隻剩下骨頭。
女人尖叫起來。“你是舒梅爾的妹妹嗎?”騎士大聲用問題掩蓋這難聽的聲音,“你叫朱蒂絲?”
“哦,大人!我是叫朱蒂絲!”那女人瞪圓了眼睛,臉頰的肉已瘦得凹陷下去,“但誰是舒梅爾?”
亞科夫煩躁又無奈地啧了一聲。“亞伯拉罕·莫西。”他又問了一次,“你是亞伯拉罕·莫西的妹妹嗎?”
“沒錯,大人!”朱蒂絲終于露出笑容來——可緊接着,她死死攥住亞科夫的罩袍。“您有面包嗎,大人!要是有的話,請施舍點給我吧!”
亞科夫的眼神移向帕斯卡爾。醫院騎士會了他的意,連忙從腰包中取出一團亞麻布包着的無酵餅幹。“可這要用水化了才能吃,還有點長黴了…”帕斯卡爾将布揭了一半又縮回去,“我們去城裡,找個做餡餅的攤位更好些。”
還沒等亞科夫作出回應,朱蒂絲已從他的手套中搶過食物,狠狠噎進自己的嗓子眼裡。“…可憐的人!”帕斯卡爾心疼地瞧她被碎渣嗆得翻白眼的模樣,又開了自己的水囊遞給她,“怕是啟程前沒帶夠吃食,比别人挨餓的日子多些!”
“大概是吧。”亞科夫闆着的臉一直沒放下來,“我托人給了你錢,你為什麼不拿錢和别人買吃的?”
“大人,他們的面包賣的太貴了!”朱蒂絲精明地笑了,“船上的面包賣得比地上貴七倍,就等着趁人之危,撈空大家的錢袋!我用六倍的價格把自己的面包賣了,多餓上幾天,就能賺來兩枚金币,連船票錢也掙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