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亞科夫醒來時摸了下身邊床上。那空空如也——他的主人趁日出前溜回去了。他按着頸間不知節制的咬痕們起身,動着懶惰的手臂将鎖子甲與罩袍套回身上,用皮帶扣擋住傷疤,變回堅硬又可怕的模樣下樓去。
修士們本還閑聊着,見到他就全噤了聲。“風沙停了。”亞科夫說,“今天那些撒拉遜人該被處理了。”
“我們這正缺人手,大人,急不得。”老修士緩緩站起身來,“再說,20個奴隸,拍賣完也要好多天…”
“用不着再找人,我親自去市場。”亞科夫卻打斷他們,“人帶走,金币回來。方便你們記賬。還有問題嗎?”
兩位修士面面相觑。“這…這不大體面。”二人為難地埋着頭,“身為騎士不該親自做這種事,不如找您的侍從來…”
體面?亞科夫不由得在心中嗤笑着唾罵這迂腐虛僞的東西。“整個聖地也難找得到比我更精通販賣奴隸的人。”他狀似随意地用馬鞭指自己的臉,“‘斯拉夫人除了是好奴隸,也是好奴隸商人。’三天後,我把金币帶來,再分給你們一人一枚,算作私人财産。成交?”
現在,那兩位修士的眼神中滿滿泛着對世俗金錢的鄙夷與嫌惡了;可同時,他們又低聲咒罵着将櫃台裡存着的20張奴隸處置合同拿了出來,頗為猶疑地遞給亞科夫,好似手中遞去的是出賣靈魂的契約。這扭捏作态惹得亞科夫嗤笑。“你們讀經讀得傻了。”他不禁又闆着臉調侃,“既在騎士團工作,便免不得要與撒拉遜人打交道。倒不知你們究竟是将這些主的敵人視作人,還是視作非人?若是這也沒想明白,又何言體面與虔誠的定義?”
修士們像安靜的鴿子一般隻敢在肚子裡犯嘀咕。“再給我紙筆,我要找人傳信回盧德。”亞科夫又指使他們,“找匹最快的馬送。”
“…如您所願吧。”修士憤憤翻着眼睛。
亞科夫從他手中接過羽毛筆——那筆杆太細太輕,被他粗笨的指頭捏得彎曲變形。他提着筆尖,在紙上歪歪扭扭地、極緩慢地寫下短短兩行字,筆尖幾乎用力紮穿了紙面。
“把那叫蕾莉的□□樂師趕走,再不許她見尤比一面。
“我有征召,需前往卡拉克,過兩日再回城。借款與客人會先遣人送到。”
他将紙小心地從中間一裁為二,将兩行字隔開,分别寫下了兩位收信人的名字。
騎士到堡壘的地下監牢去,叫自己的士兵提了那群戰俘出來。他挨個檢查這些人的手與牙齒,翻着眼皮看眼珠是否渾濁,扒着衣服瞧皮膚是否患病。“我們去港口,”亞科夫說,“三天還夠出租一陣子。”
“出租?”他帶來的士兵驚訝地張開嘴,“不是要賣掉嗎,大人?”
“這些人不值錢了。”亞科夫挨個狠掐奴隸的臉,讓他們黝黑的雙頰看上去氣色更好些,“能幹活時多幹些,掙的錢比養下的虧損要多。”
沒一個人敢反駁他。于是騎士出了門檻,鐵鞋子後帶出一長串鐐铐碰撞的清脆聲音。
港口的人變得多極了。風沙過去,雅法豔陽高照,像往年的春天般擠滿朝聖者。從五月起,地中海的航路就迎來最佳最适宜的季節。被沙塵阻礙着的旅人全屯在碼頭等着一股腦出航,而在海上徘徊着找不到燈塔的商隊又陸續靠岸,整條海岸線比最繁忙的蟻巢還混亂不堪——這就是苦力販子最掙錢的時候,亞科夫十分清楚這個。
他卷起遮陽的頭巾,蓋在被曬得酷熱的鐵帽子上。騎士找了個陰涼地方,揮着馬鞭指揮自己的士兵,看撒拉遜奴隸的背上被疊起一層又一層沉重的負擔,最後從掰數着硬币的意大利商人手裡幾近恐吓地搶得應有的報酬——亞科夫對這些真熟悉極了。他可笑地想,自己扮演過這荒誕流程中的任何一個角色,每個曾經覺得高高在上的位置都不如他從前想象般舒适無憂。現如今,這些經驗非但沒使他向□□恤,反叫他的心如石頭一般硬。
僅過了半日,戰俘中身體最弱又生着病的那人被區區一捆亞麻布壓垮,再爬不起來了。亞科夫上前用鞋子踢了他兩腳,緩緩踱步到倒黴的商人面前。
“你把騎士團的奴隸累死了。他去見了真主,就沒法再做薩拉丁的談判籌碼。”他的眉毛一隻皺着一隻挑着,好像半張臉哀怨半張臉戲谑,“你打算賠償多少?”
“這奴隸本就要死了!”意大利人軟帽上的羽毛焦急地飄來飄去,“我最多隻賠一枚金币!”
“要不是背你的貨物,他還能活上兩天。除了一枚金币,你還得賠我兩天工錢。”亞科夫感覺四周變吵了,不得不放大聲音叫嚷,“我還要給他下葬,要挖墳的錢。你必須給兩枚金币。”
“你這是訛詐我,可惡的騎士!”商人氣得用他聽不懂的阿馬爾菲方言罵人,“就算我剛剛把這奴隸買下來,也用不着這麼多錢!”
“那你就該後悔剛剛圖便宜,沒把他買下來,現在反賠得更多!”亞科夫的聲音比他更大,“把賠償給我!”
高大的體格與洪亮的嗓門總能吓得人發怵。那商人的眼睛溜溜瞥他身上的紅色十字,又打量他腰間的長劍,終還是扭着嘴從錢包裡摸出金币來。亞科夫坦然地伸着手掌等待——他以為自己能接到兩枚金光閃閃的海伯龍,可被丢進手套裡的是兩枚他不認識的貨币——“這是什麼?”他看也沒看,先一把薅住了意大利商人的長袍領子,“你拿這敷衍我?”
“這也是金币!”商人臉上的表情奇怪極了,皮笑肉不笑地作着害怕模樣,“這是埃及鑄的金第納爾,撒拉遜人的金币,比拜占特值錢!”
亞科夫狐疑地從手心攥起那金币打量——上面一圈圈鑄着他不認識的阿拉伯語書法,沒有人像也沒有圖騰。那些被無數根手指摸過的邊緣正光滑地在陽光下映着光芒,燦爛又刺眼,的确是黃金的顔色——亞科夫想也沒想,徑直将這東西塞進後槽牙狠狠一咬。他的牙龈一下被崩得出了血,而硬币上隻留下了一道淺淺劃痕。
“你敢用假金币騙我。”亞科夫氣得笑出聲來,“騙子,我該割了你的耳朵!”
他撕扯着商人的衣服向騎士團的堡壘拽,商人的水手與跟班們拖住他,他的士兵們又堵了上去。很快,貨船的艞闆前人疊人地打作一團,又引得更多的人圍觀評理——很快,亞科夫拔出劍來,熟練地驅散身邊擠壓着他的所有人。“你在騎士團的港口襲擊騎士。”他獰笑着,“現在看來,該把你吊到絞刑架上才行了!”
“去你的吧!”那商人狠狠朝他吐口水,“我就是上了絞刑架,也不給聖殿騎士團的敗類賠錢!”
亞科夫想,事到如今,他即便是把這口出狂言的商人殺了,整艘貨船的貨物全部沒收,也不算作違紀違法——這正是他想要的。他在衆人的聲讨中隐隐露出微笑,想着從哪個不知好歹的求情者下手——
“亞科夫,這是怎麼了!”卻又有一隊人匆匆擠開騷亂的人群,沖着他來,“騎士不該對手無寸鐵的人拔劍啊!”
那令人厭煩的聲音一聽便知是屬于誰。亞科夫焦躁又無奈地翻了個白眼。他轉過頭,果不其然瞥見另一隊騎士——他們個個穿着黑底罩袍,上面縫着八角形的白色十字。
“我明白你嫉惡如仇,可用這種辦法也損自己的道義。”帕斯卡爾摘下頭盔,熱氣噴着從他脖領騰出來,“即便是這些見利忘義的商人,也罪不至死。”
亞科夫什麼也懶得說,隻瞥了一眼騎士團的堡壘——擅持□□的意大利商人已被其他人“公正”地押向雅法的驗币官處,估計要在監獄裡蹲上一年半載。可那艘貨船上的貨物也歸騎士團暫為保管,他沒法再碰一根手指頭。亞科夫想到這,怨氣便隐隐從心頭蔓延,瞧身旁那張帥氣的臉,隻覺愚蠢到令人發指。
尤多西亞忽然直愣愣擠到他們身側。“我…我給您帶了椰棗汁來!”她顫顫巍巍地将水囊塞進帕斯卡爾手裡,“您嘗一嘗!”
帕斯卡爾的雙手吓得縮到背後去。“…天主在上,我,我不能受您的恩惠,不該喝您的東西…”
“可向醫院騎士團捐獻的人那樣多,偏偏我的不要嗎?”小姑娘期待又不服輸地望着他,“您是于我偏心嗎?”
帕斯卡爾的嘴一下笨得不會說話,舌頭直打結。亞科夫見到這情景,終于覺得心頭的氣消了一些。“他不偏心,你也不能偏心。”他擺擺手,“你為何不給這所有的醫院騎士都獻一遍椰棗汁?”
尤多西亞想不出回答,臉憋得像櫻桃似的紅,隻得悻悻退到一邊去。
“你簡直是救了我的命。”帕斯卡爾抹擦着後頸上的汗水,小聲嘀咕,“上帝啊,真希望她多遭幾次拒絕就别再理我…”
“我看難辦。”亞科夫哼笑一聲,“等你回到耶路撒冷,最好自己想辦法解圍,别再指望别人幫你拒絕。”
“也許我該剃個光頭。”帕斯卡爾将手套捏得咯吱作響,“也許我該把自己吃成個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