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二人向雅法的司事申請了沖澡的許可。在風沙天走得汗津津的兩位騎士得了特許,能到要塞的小澡堂去——說是澡堂,可和尤比那堪比羅馬浴場的奢華溫泉池差得多了。亞科夫光着腳踏進一間簡陋的石頭拱房,瞧見地上低窪的地方有個水池,另一邊是柴火爐子。
“過度清潔是□□的放縱。”葉薩烏解下腰帶,褪下罩袍,“主啊,隻是風沙太大,我們為了健康這樣做。”
亞科夫疑惑地觀察他一舉一動。“這隻有我,用不着再祈禱作模樣了。”他說。
“誰說血奴就不許虔誠?”葉薩烏笑着回答。他解開鎖子甲的皮帶扣,将曬得通紅的背裸露出來——亞科夫發現,那與他一般,布着一大片觸目驚心的傷痕,整塊皮膚沒一處好地;可它們太新鮮了,皮開肉綻的裂痕還沒長好,血痂清晰可見。
“…這又是怎麼回事?”亞科夫指着他的後背問,“你被撒拉遜人捉去,施了鞭刑?”
“這是苦修。”葉薩烏轉過頭,又反指他的背,“我曾見到數不清的同胞受這奴隸的罪。我意欲借□□相同的苦難,接近所有可憐人的靈魂,溫習自己的頓悟。”
亞科夫覺得哪裡不對勁,可又尋不出話來反駁。二人拾了桶,坐在池沿,從池中舀了水。誰也懶得在這幹旱又炎熱的地方再燒熱水,幹脆就用冷水澆在頭上——葉薩烏的傷口沾了水,痛得呲牙咧嘴地發抖。亞科夫想,他要麼是腦袋不正常,要麼真是個聖人;不過,的确沒吸血鬼為他治這些可怕的傷。
“給你刻印的那吸血鬼,是個男人還是女人,長什麼樣子?”亞科夫濕淋淋地抹臉,“是什麼時候的事?”
“二十五年前,我在諾夫哥羅德的家鄉遭了劫掠。我的妻子和孩子死在那,而我險些淪為奴隸。”葉薩烏的胡子被澆塌了,整個人看起來邋遢又落魄,可語調平和又堅定,“一個男人救了我,帶我去了波蘭。他很年輕,長一頭淺褐色頭發,有蒼白的臉和血紅的眼睛…還不能見太陽,就像你那主人一樣,隻夜裡才能露面。所以我一瞧見你和你的主人,就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亞科夫五味雜陳地說不出話。二十五年前,他敏銳地發覺,這該是尤比出生的那年冬天。他搓洗着頭皮,很費力才回想起特蘭西瓦尼亞城堡中那副畫像。他的記憶有些模糊了,回盧德後該細細與舒梅爾核對一番——伊納爾特,不過他還記得尤比兄長的名字,該是沒錯的。他謹慎地沒說出這名字。
“…然後呢?”亞科夫旁敲側擊地問,“他對你做了什麼,下了什麼命令?”
“如你所見,他給了我一個姓氏,還有這刻印。”葉薩烏指着自己胸口那血口尖牙似的紅色痕迹,“他說,這東西是神的慈悲與恩賜,是永生的象征。而我是被神選中的人,是神的使者。”
“…姓紮什奇特尼科夫的人全是他的血奴?”
“哈哈,并不是。隻是被他所救的人都自己改叫了這姓氏。”
“…然後呢?”
“然後?我再沒見過他。沒人再見過他。”
亞科夫被這回答弄得一頭霧水。他凝視着自己發梢上不停滴落的水滴,試圖理清思緒。“…那吸血鬼什麼命令和要求也沒給你,就這樣走了?”多疑的血奴轉着眼睛思考,想找出這故事的漏洞。“既然如此,你怎麼知道血奴的事,怎麼能分辨誰是我的主人?”亞科夫問,“你怎麼知道你成了吸血鬼的奴隸?”
“這世上又不是隻有一個血奴,一個吸血鬼。”葉薩烏忽然停頓下來,像在做什麼艱難的抉擇似的皺起眉,“…我自此無法再長年歲,便隻得追着神的腳步尋他的蹤影。可我很快就發現,哪有什麼神明,有的隻是以鮮血為生,誘惑人們出賣靈魂的魔鬼罷了。”
亞科夫瞪着眼睛盯他的嘴唇。
“我遇見了其他的血奴,就像你一樣。”葉薩烏像面衰老的鏡子般與他對視,“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血奴,亞科夫,超出你的想象。有些被束縛在魔鬼身邊做他們的奴隸,無論自願還是不自願;有些像你和那女奴一般,被指派着離開主人做其他的事情,獲得喘息與逃跑的機會;還有一些,像我,從一開始便沒有所謂主人,隻被迫接受這禮物,在世上彷徨地尋找答案。
“有人以為這是詛咒,這便是詛咒;有人認為這是祝福,這便是祝福;但所有奴隸們都曾因此以為自己是特殊的、獨一無二的、痛苦又清醒的人。隻這一條,我可以斷定。
“你也曾這樣認為吧,亞科夫?你也曾以為,自己有不屈的意志與高潔的靈魂,有堅韌的毅力與深刻的智慧,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為透徹清晰的洞察者,是不肯屈服的高尚勇者,反抗強權的悲苦鬥士。這便是為何你的綽号為‘自由者’,既是自嘲也是向往,對嗎?
“你不是一個人,你有同伴。”
一陣詭異的思緒從亞科夫腳底的冷水酥麻地上湧,像一根鈍鈍的冰刺極緩慢地紮進他身體裡。他忽然感到羞愧到無地自容,又憤怒得無以複加。“我不想聽這些。”他感到自己皮膚上密密麻麻地布着惡心的雞皮疙瘩,“我隻想知道,你那主人死了嗎?給你刻印的吸血鬼若不死,你怎敢說自己是自由的?”
“你問了個好問題。”葉薩烏循循善誘地笑了,“他死了固然好;他若不死,為了自由,我們可以親手殺死他。”
亞科夫目瞪口呆地思考這句話的含義。親手殺死他?要如何能親手殺死一隻吸血鬼?他想起卡蜜拉的死,想起那罐中腐朽的頭顱,想起她葬禮上可怕的哀嚎——亞科夫忽然瞪着眼睛大笑起來。
“你們被騙了!”他指着葉薩烏的臉,“你們見到吸血鬼的屍體,便以為他死了!那怪物會複活,你們卻以為自己已經自由。瞧瞧自己身上可悲的刻印吧!”
他以為葉薩烏該露出副驚詫表情——他多希望葉薩烏露出這樣一副表情!可那血奴隻無動于衷地緩緩起身,拾了棉布草草擦了頭發和身體。那些背上的傷口遇了水又流出血來,沿着脊彎與肌肉的輪廓淌下去,像若幹條幾近枯竭的小河正潺潺彙入海洋。亞科夫怔怔看着他穿戴,将那些血淋淋的傷口掩蓋在鎖子甲與罩袍之下、在虛僞的信仰之下。“你再沒别的想說的?”亞科夫赤裸着上前去,捉住他的手臂,“你們要怎麼殺死吸血鬼?”
“那是一個秘密。”葉薩烏清澈的藍眼睛像面鏡子,在滿是褶皺的眼眶中盯着他,“你想知道嗎?”
亞科夫愣住了。許多記憶翻湧着幾近嘔吐一般從他的胃裡湧出來。隻一瞬間,他的刻印迸發出無比強烈又真實的痛楚。他痛得摔倒在堅硬的卵石地上,捂着心髒的位置,呼吸像從喉嚨裡吐刀子一般撕心裂肺。血奴試圖平息它,将雜亂的思緒從頭腦中剔除,哪怕一會也好,哪怕隻争取來一絲喘息的機會——葉薩烏像端詳誤入歧途的旅人那般瞧他凄慘的模樣。
“願主憐惜你。疼痛是走向自由的第一步。”葉薩烏笑着說,“若你真想探究自由的真相,就在下個新月的夜晚前到卡拉克城堡去。我會在那等你,做你的領路人。
他掀起浴室的門簾,腳步聲消失在要塞的走廊中。
風沙持續了整整五天,在聖地的春天不算長也不算短。亞科夫連着五天沒出門去,隻稱自己病了——他想,他也許是真的病了,隻是不知在精神上還是身體上。騎士團的同袍們本還對他駐紮盧德的肥差指指點點,可見他在宿舍中的憔悴模樣又紛紛為他祈禱。終于,在第六天的黃昏,空氣變得有清新的苗頭,不再有數不盡的沙子堵進亞科夫鼻孔裡。
騎士爬起身來,向窗外探頭,瞧見天空與大海終返久違的清澈,似乎混沌的思想也受了淨化,重獲新生。他的視線向下掃,立刻就瞧見尤多西亞與娜娅的身影。少女倔強地立在港口最遠的那條棧橋上,伸着脖子眺望,簡直像被縛在礁石上的公主,在期盼英雄的到來。
難道一連幾天她日日冒着風沙來這,從早到晚苦守?亞科夫一邊佩服她堅韌的毅力,一邊嘲笑她幼稚的行徑。可見了這情景,他又沉痛地如鲠在喉,像做了什麼愧疚的事一般心中難過——待到日落時分,他找了盞長明燈,将它點燃了挂在自己窗前,靜靜等待夜幕降臨。
血色的太陽終于被吞進海中,長明燈的火焰變作沒有溫度的鮮紅——他守的人終于來了。
“這沒有别人嗎?”這是尤比從窗戶裡鑽進來後說的頭一句話。“就你一個在這?”
“我升了隊長,就能用單人宿舍。”亞科夫一見到這張熟悉的臉,緊繃數天的精神莫名其妙放松下來,“穿上件衣服,别這樣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