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你們來雅法做什麼?”亞科夫問,“你在耶路撒冷的豬肉鋪呢?”
與先前萎靡的模樣相比,尤多西亞現在看上去活潑開心得多了,好像胳膊和腿也更結實健康些。可她一聽這問題,就不知為何羞紅了臉,低着頭不肯吭聲。亞科夫剛想擱置這事,娜娅就在背後替她開口。“聽說随佛蘭德斯伯爵去北方的醫院騎士們正陸續回來。”女奴帶着笑意回答,“船這幾日就在雅法靠岸。”
“你…你别說出來!”尤多西亞狠狠拽她的袖子,“真不好意思,亞科夫大人…豬肉鋪這幾天休息着,勞煩您關心。我們的香腸配方照您先前的意見改過了,生意果然好了不少…”
“哦,帕斯卡爾。”亞科夫卻裝作一副絲毫不通人情世故的愚笨模樣,“為了他,沙塵暴也攔不住你。”
尤多西亞臉上的紅色直直蔓延到脖子根。她抓着頭巾死死蒙住自己的臉,半天才磕磕絆絆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這沒什麼,我覺得…”她的聲音像畫眉鳥的鳴叫一般顫抖,“我們…多虧遇見您那位同袍,他認得路,我們一隊人才沒迷路…”
亞科夫無奈又警惕地向身後悄悄瞥了一眼——葉薩烏正跟在長隊隊尾,幫士兵們看管俘虜,嘴上念叨着些勸人改信的鬼話。他尚是頭一次細細打量這無主血奴的表情:這人的性情貌似與他截然相反,十分愛笑。瞧那張和自己相似的臉做出親和的模樣真叫人渾身不舒服——“那您來雅法做什麼的?”尤多西亞想了好一會,又忽然問他,“我還以為,尤比烏斯大人絕不肯叫您離開他身邊呢。”
看來她從前的确沒少聽狄奧斐盧斯講的那些腌臜話。“他是城主了,比起耍小脾氣,還是要多關心正經事。”亞科夫遊刃有餘地回答她,“不像你,想随時來便能來。”
小姑娘被他的話噎得氣沖沖地呼氣,手指緊緊抓着娜娅的衣服擰成了結。
“你想叫這女奴什麼時候回盧德去?”亞科夫忽然停下腳步,“既然你已在耶路撒冷安頓下,如此悠閑,也該将她還回去。”
尤多西亞被這突如其來的嚴肅問題吓得發抖,一把抱緊娜娅的手臂。“大、大人…我還需要她,求您向尤比烏斯大人說情…”她一改先前輕快的語氣,用詞謹慎起來,“再過段日子吧,我獨自一人還沒法幹那麼重的活…”
亞科夫的視線快速掃過她的手與娜娅的手——經驗豐富的斯拉夫人一看到那些保養良好、細嫩光滑的指頭,就大體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不能一直指望别人的幫助。”他想起少女家中近變,便不近人情地開了口,“否則還不如回君士坦丁堡去嫁給老頭。”
殘酷的訓斥惹得少女畏縮,甚至眼裡一瞬間隐隐泛出淚花來。亞科夫心頭沒一點愧疚,反覺得不屑又煩躁。“您雖這麼說,卻也幫尤比烏斯大人做事。”可娜娅卻一反常态地安撫着尤多西亞的肩膀,“無論誰都是靠别人的幫助活在世上的。尤比烏斯大人知道這真理,不會介意的。”
他親自買回的女奴何時變得如此桀骜,竟敢直視着他的眼睛反對他?亞科夫皺起眉頭,剛想發怒吓人,就見葉薩烏湊上前來。“‘好施舍的,必得豐裕。滋潤人的,必得滋潤。’”年長的騎士笑着調解,“聖殿騎士應鼓勵助人為樂,遵主的教誨才好。”
“‘那地上的窮人永不斷絕’。”亞科夫冷笑一聲,“隻是施舍就能算作助人為樂?”
“我們的職責與天性便是尋到真正助人的道路,而不是杜絕施舍。”葉薩烏雙手合十,向聖彼得教堂的十字架做祈禱,“誰人都有貧弱無助的時候。若在此時苛求他們拿起刀劍拼搏自保,也不失為一種人性的盲目,憐憫的貧瘠了。”
亞科夫懶得與他在大街上論道。“若是你非想和我争辯,不如去要塞裡細細讨論。”血奴打量着他虛僞的虔誠模樣,“除了這個,我還想請教你許多事。比如你姓氏的來曆,和你家鄉的見聞。”
葉薩烏終于閉上了嘴。他含糊地笑了,不做任何解釋。
“等你們回耶路撒冷時該路過盧德城。”亞科夫故意對娜娅提點了一句,“見見你的主人,别忘了他的恩惠。”
雅法是座極古老的城市。一到朝聖的季節,這座離聖城最近的港口就擠滿了摩肩接踵的遊客。衆人行至碼頭擠進人群中,伸着頭望海面上。傳說中,英雄帕爾修斯曾在這用美杜莎的頭顱将海怪刻托變成了石頭,救下公主抱得美人歸——可沙塵太大,原用作地标的那塊海怪礁石怎麼瞧也瞧不見了。港口停運,本清澈湛藍的海水渾黃地翻滾,所有進出的船都困在碼頭間沉寂着。
亞科夫握着馬鞭,指向一旁聖殿騎士團的塔樓。他的士兵們立刻會意,牽着那根拴着所有馬匹與俘虜的繩索,向他指明的方向走。他向惆怅地立在港口眺望的尤多西亞暫作告别,剛走了兩步,就發現葉薩烏跟上來。
兩位血奴在白日下一言不發,踏進騎士團堡壘的石頭門檻,踩着鞋抖下披風中藏着的沙子。亞科夫摘下滾燙的鐵帽子與濕淋淋的頭巾,從腰間掏出那張借款請求書。他忽然感到一陣奇妙的羞恥——上次他和這些管金币的秃頭修士們打交道,尚是理直氣壯地讨要存款;而現在竟要反過來低聲下氣,腆着臉面借錢了。
他希望葉薩烏能回避一下,可這位同袍正正立在大廳邊,像要觀察他,也像在等待他。
“我帶來了盧德新城主的請求書。”亞科夫這次沒将紙狠狠拍在桌子上,隻安分地交給瘦弱的修士——對他而言已算作頗有禮貌。“…過目一下吧。”
修士伸着長袍下的手,顫顫巍巍接過那張羊皮紙。他舉起手鏡,細細查閱起來。亞科夫知道他們在審視些什麼,隻指望舒梅爾的花言巧語能打動這些酸腐的人——那修士擡着下巴,像要将這張紙上的字母全掰碎磨成渣似的,不知讀了多少遍。他看完了,又喚過身邊另一位弓着背的老修士。這張皺巴巴的羊皮紙又傳遞到另一隻瘦弱的手中,重複剛剛遲緩的過程。
他們不會還要喚第三個秃頭□□來讀吧?“…他托我帶來20個□□戰俘做抵押。”亞科夫忍不住添了一句,“我希望今天就把錢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