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亞科夫的常理之中,若是生而為吸血鬼那般可怖強大的生物,該個個都有這樣的“理想”——将世間所有人全變成血奴,這不該是理所當然的嗎?凡人掌權時尚如豺狗,哪怕嘗到一絲血肉星子的味道,此生都會念想着更多,直到牙齒松懈、爪子折斷為止。誰人不想做領主、國王與皇帝,誰人不想踩他人于腳下,誰人不想讓他人盡是自己的奴隸?文人墨客稱這是龌龊的野心,可他們一樣稱贊王權、豢養仆從;修士主教稱這是邪惡的罪證,可他們也淨收斂财富,受人參拜。
于是,安比奇亞信中的内容令血奴感到不解:為何安比奇亞也認為這是荒謬的癔病?莫不是她那蓬勃冰冷的野心下也尚存道德、尚存憐憫不成?
那尤比呢?
亞科夫感覺自己的腦子不清楚,清晨也熱得發暈,隻想沖到井邊用井水澆腦袋。騎士在修道院的空地揮劍訓練,直把自己搞到滿背汗水、肌肉酸脹為止。他恍惚時,達烏德又鑽到他身邊,腰間華美的大馬士革鋼匕首炫耀地搖晃着。“大人,我問到的不多…”侍從鬼祟地小聲說,“我從别的侍從那打聽到,葉薩烏也有個稱号,喚作‘謙遜者’的…”
謙遜者?亞科夫聽到這稱号就冷笑一聲。“那人現在在哪?”他勻着氣問,“還在蒙吉薩的修道院邊上,沒回聖殿山去?”
“大人,他沒回聖殿山去,也是有理由的…”達烏德的聲音越來越小,“桑喬大人不在了,照團規,您總要有個騎士兄弟作伴,二人一組才行。大團長正安排他過來和您組隊的,所以他四處跟着您…”
這簡直荒唐得叫人發笑,亞科夫憤恨地想。他的目光向聖喬治教堂邊上移,沖那石頭房頂上的十字架隐隐咒罵——那處又日複一日傳來小孩的哭聲。“舒梅爾找的奶媽不是來了嗎?”他丢下長劍,狠狠将水囊的水灌進喉嚨裡,“孩子怎麼還哭個沒完?”
達烏德的黑眼珠溜溜地轉,像在猶豫什麼。亞科夫隻瞥他一眼就知道他的心思。“你瞞我什麼?”騎士一壓低嗓音,就吓得侍從渾身戰栗着立正,“上次你瞞我事情,是什麼下場?”
“大人,我…我不瞞您,可您别讓努克知道是我說的。”達烏德繃着嗓音說話,“努克告訴我,舒梅爾大人從前拿驢奶喂養那孩子…現在奶媽來了,孩子反而不愛吃人奶…”
耶稣基督啊!若是亞科夫真是個基督徒,他便要罵這一句出來了。“…這天殺的猶太佬,腦裝漿糊的混賬!”他支着膝蓋想起身來,卻又憤憤坐回去,面色沉痛地思忖些什麼——達烏德膽怯地打量他的表情,搜腸刮肚翻出話來平息長官的怒火。“大、大人,其實,驢奶是好東西,小孩吃了沒毛病。”侍從磕磕絆絆地說,“驢奶昂貴,普通人家還買不起呢。”
“你不明白,不是你說的這麼回事。”亞科夫煩躁地扔下話,起身邁步。“從今天起,你替我去工地監工,我自己去雅法。”
“您要親自去港口嗎?”達烏德驚訝地跟了兩步,“隻接個人來,其實交給我也行的!”
“别問那麼多。”騎士已走進屋檐下,聲音遠去,“聽我的話,管你自己的事!”
“财政官”兼“法官”的“辦公室”已被搬到聖喬治教堂的抄寫室。亞科夫一腳邁進去,踩上一張脆生生的紙。他順着那張紙向屋内看:地上堆滿了雜亂的紙頁,幾乎沒處下腳。上面要麼是稅法條例,要麼是地契欠條,還有許多阿拉伯語的辭典批注。所有的字裡行間都被畫滿了雜亂線條與扭曲圖形,全不是從前那般惟妙惟肖的生動畫作了——但至少那惱人的孩子不在這,取而代之的,一排秃頭修士正伏在斜桌前彎着腰抄寫東西。
舒梅爾在一張最大的桌前,整個人憔悴地埋進書籍本冊中,一邊寫字一邊摸餐盤裡的面包吃。亞科夫發現,他竟不知何時已像修士一般需用手持鏡看字了。那帶把手的精巧玻璃玩意将陽光映來映去,将空氣中飄舞的塵埃照得無處遁形。見同伴來了,舒梅爾從桌上爬起來,帶他到房間中安靜的角落,避開無關的人。
“你什麼時候走?”舒梅爾眼下泛着烏青,“回來前記得跟騎士團借錢。”
一張羊皮紙被遞着塞進亞科夫手裡。騎士展開它定睛一瞧,上面寫滿了複雜又圓滑的措辭,在尤比的名字後跟着一串數字。“…一千銀馬克,”亞科夫掰着手指吃力地算數,“你寫錯了,一次借一千銀馬克,相當一萬多金币。蓋個新房子用不了這麼多錢。”
可舒梅爾卻歎着氣搖頭。“你要是想聽,回來後我細細地算給你。”他手裡的羽毛筆忘了放下,指頭上淨是墨水印子。“去納布盧斯參加婚禮時送了一些,聖誕、新年與複活節時給教會又捐了一些;你的士兵每天要吃喝訓練,滿屋子裡的抄寫員也要工資,廄裡的馬匹和駱駝各個要鏟糞吃草。堡壘年久失修,集市也被薩拉丁的軍隊砸了稀巴爛…你想知道我們從君士坦丁堡帶來的錢還剩多少嗎?”
越聽下去,亞科夫的眉頭和嘴角越牽出難看的褶皺。“不用了。”他隻得無奈地卷了羊皮紙在手裡,用繩重新打好結。“…隻要我借來,你就全能辦好?”
他的猶太朋友隻擺着手推他出去。“既然給我做,就信任我罷。”舒梅爾悄聲說,“你隻想辦法借來,一切都好說。”
亞科夫又向尤比的房間去——現在,别提那彈奏昂貴大琴的□□樂師,就連地上鋪的羊毛地毯、爐中飄出的香霧、桌面擺着的精裱書都能惹他眼皮一跳一跳地生氣。他脫了靴子,粗暴地掀開擋光用的厚簾,一陣濃重的水汽悶悶撲到他臉上。
尤比的臉從一尊大得出奇的木桶邊上探出,在一衆提着毛巾的奴隸身邊回頭瞧他。“你要去雅法了?”他半是委屈半是羨慕地說,“要是能帶我去就好了!這什麼都沒有,無聊極了!”
“還是白天,你就泡起澡了?”亞科夫險些将手掌裡的羊皮紙捏皺,“這木桶又是什麼時候買回來的?”
“白天我沒法出門!”尤比的手搭在桶邊直直伸出來,黑色的尖指甲晃來晃去,“也不能一直等到新宅子的溫泉池蓋好才洗澡啊。”
“我還要去騎士團辦事,城裡的事忙得舒梅爾焦頭爛額,可你隻在這享樂。”亞科夫轉頭便作離開的模樣,“看來這請求書也沒必要給你過目。”
“你真讨厭,你專挑我休息的時候訓我,好像你們自己夜裡不休息一樣!”尤比的臉被熱水騰得通紅,濕淋淋地從大桶裡站起來,“你說我做不了這個,做不了那個,可我真的不做又嫌我閑着,淨是我的毛病了!”
“那你這幾日做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