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梅爾聽了這對話忍不住大笑。“可不是誰人都和你似的愛憎分明。”他搖搖頭,“小姑娘聽了這些,肯定要傷心好一陣子。還是保密為好。”
尤比歎了口氣,将這愁悶擱置了,繼續向下讀。
“然後是圖拉娜的事…”他漂亮的眉毛又皺起來,“庫曼人回去後,隻從皇帝那要來一半軍饷。剩下的一半,姐姐親自給補上了…”
“就是皇帝把我們的錢私吞了一半。”亞科夫不滿地咂嘴,“他卻不還給我們。”
“歸根到底,我們和皇帝買的不是軍隊,而是城。”舒梅爾攤開雙手,“照這麼說,這買賣可是如實交付了。”
“城是我親自拼命奪來的。”亞科夫卻依舊沉着臉色,“隻皇帝什麼都用不着做就得了幾萬金币,而安比奇亞隻花了一半價錢就得了一支新軍隊。”
“要不是有羅馬皇帝背書,伊貝林的男爵早趕走我們了!”尤比敷衍地安撫了一句,又換了個姿勢接着讀下去。“好了,别說了,我讀到血奴的部分了。”
兩位血奴都閉上了嘴,将安靜留給主人的閱讀。
亞科夫細細端詳尤比臉上一切端倪。尤比有雙和他母親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幾年來他的樣貌成熟得不多,隻那雙眼睛越來越與卡蜜拉如出一轍:笑時是彎彎的,愁時眼頭便堆起惹人憐愛的褶皺。亞科夫一刻不停地分辨那些褶皺的含義。他眼睜睜看着尤比的眼睛觑起來,顯出一個苦悶的弧度。
這符合他的預期——亞科夫正等着尤比讀到信的末尾。“你有什麼看法?”他期待又警惕地問,“她說的是真的嗎?”
尤比不再抱怨他打斷自己的事。吸血鬼抿着嘴,将信紙遞給舒梅爾。猶太人翹着胡子迅速通讀到底,緩緩張開嘴,半天才發了聲。
“哦!”他感歎道,“看來您有位邪惡的兄長!”
“嗯…”尤比向亞科夫投去求助與慚愧的眼神。
亞科夫瞧着他們震驚的模樣,頗為不滿地啧了一聲,從舒梅爾手中搶回信紙。他又細細打量起長信末尾輕描淡寫着的幾句可怕消息,嘴上牽起隐隐笑意:
“那騎士既不是我的血奴,也不是你的,便莫屬于母親或伊納爾特。”那些隽秀的希臘字母在紙上飄逸地卷着,“母親已不在,我便代她予你消息:
“伊納爾特已與我和母親決裂許久。他生性暴戾,深閉固拒,世上大部分偏執而狹隘的特性集于此身,使他常犯癔病,獨斷專行,與萬物格格不入,難以自處。自你降生以來,他愈發如洪水地震般難揣難測,終斷親離家。而今他隐居何處,不為我知。
“若此言不得你信服,我便将伊納爾特的幼時呓語告知你。
“他曾言,将世上諸人盡做了他的血奴為好。
“你已成人自立,想必能揣測其中荒謬之處。故,願你謹慎智慧,小心待此事此人。”
亞科夫跟着舒梅爾的鞋子一路走到他的亂房間去。“我的建議無非是按兵不動。”猶太人開門堵在門前,“他在暗,我們在明。你若要做些什麼,也盡力隐藏目的為好。”
“那我先叫達烏德幫我調查那騎士。”騎士按住他的門闆,聽到他背後正隐隐傳出嬰兒的牙牙學語聲,“你的信呢?寫的什麼?”
那雙琥珀色眼睛黯淡地縮進陰影中,“沒什麼,也是封家書。”舒梅爾動着小胡子笑着敷衍道,“你回尤比烏斯大人那去吧。”
“他尚年輕不懂事,不和他說也該和我說。”亞科夫卻死死撐着那門闆不叫他關上,“你瞞着事,等出了差錯歸誰的責任?莫非你對我也有什麼不滿?”
舒梅爾的臉上浮起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神色,像是有一窩螞蟻在噬他的心。猶太人又微微佝偻着背,長籲短歎,好似回到眼瞎的時候般萎靡下來。亞科夫讨厭他這副模樣,剛想粗暴地推開門扉闖進去,就見他松了門環服了軟。
“我從沒和你提過我家裡人的事吧?我的父母親有四個孩子,兩位夭折了,一位離家。”舒梅爾指着自己的心窩,“我母親生第五個時難産去世。我還剩個父親與小妹在威尼斯。
“我收到的是小妹的信,她告知我父親死訊,與家中窘迫境況。她孤苦伶仃,無人投靠。一個猶太女人孤身一人在威尼斯,找不到生計,不好生活…”
“我親自派騎士團的船把她從威尼斯接來。”亞科夫的胡須抖了一下,“這點問題還不好解決?”
舒梅爾緩慢地張着嘴斟酌用詞。“…我不願給尤比烏斯大人再添麻煩。”他說。
“這算什麼麻煩?”亞科夫的怒火襲上來,“要是你為這點小事心煩意亂,向我和尤比積怨,才是真麻煩!”
舒梅爾小胡子下的嘴角翹起弧度,可眉頭又撇下來,上半張臉哭下半張臉笑,看起來别扭極了。“亞科夫,聖地不是什麼好地方。典籍中寫作的天堂正叫它成了地獄。”他動着嘴,舌頭僵硬地打結,“這戰争連綿,沖突不斷。我們看似在這好好安頓下了,可這些風光又能維持多久?是羅馬皇帝的承諾更穩固,麻風國王的統治更長久,還是薩拉丁的野心更堅定?”
“你莫不是指望此生都再不起伏波瀾,能找到安甯一隅終享晚年嗎?”亞科夫的眼神沉得像一座冰山,“世上不存在那種地方,且你我也早沒那資格了。”
舒梅爾被他強硬又殘酷的話惹得閉上嘴不再出聲。這時,房間裡的孩子蹒跚滾爬着沖到門前,捉住他的褲腳。
“你說得對啊。”舒梅爾低下頭望着那嬰孩,“亞科夫,你說得對啊。”
“把這當件好事,别像進了墳墓似的哭喪張臉。”亞科夫厭煩地推着他的門闆離開,“我明天叫努克把你的房間收拾了,再給這孩子找個奶媽。你也趕緊給你的妹妹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