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不能,他退團就行,大不了逃跑做個逃兵。”亞科夫托着尤比的屁股送到駱駝背上,“從來沒誰能強迫别人做什麼——要是能,就是那人根本不在乎罷了。”
尤比皺着眉細細思索這話的意思,一聲不吭了。騎士牽着駱駝的缰繩向前輕輕地拽。尤比感到他□□溫順的動物忽然猛地伸脖子,一下支着腿從沙地上跪起來——駱駝坐卧時已經很魁梧,它站起來時更令人震驚地高聳,讓背上生疏的騎手驟感颠簸,不由得抓緊鞍上把手。尤比吓得叫出聲來。“它真高!”吸血鬼在面紗下大喊,“這樣溫和的動物有這麼大的力氣!”
亞科夫也将亞麻布與鎖子甲面罩系在臉上,不為人知地笑了。他将手中缰繩遞給駝隊的向導,又四下檢查随行的人們有無遺漏。他轉了一圈回來,問了帕斯卡爾幾句話,又回到尤比的駱駝腳下。
“羅馬人安排了朝聖的路線。”血奴仰着臉檢查主人的行裝——尤比的鞍後有柄大傘,各處衣着也被他系的嚴實,看起來安全極了。“我們沿山路走,四天後到耶路撒冷。”
他們的隊伍跟在康铎斯特法諾斯将軍的大隊後面,不遠不近地跟着。所有駱駝牽着繩,駝鈴在隊中叮當作響,拉作長長一隊,仆從與車馬伴随其間。聽向導說,駱駝不會叫,用鈴铛才能知道它們跑丢沒有。尤比手中的書又換成了一本阿拉伯語的,奇怪地從右向左翻頁——這是阿紮德在君士坦丁堡送給他的餞别禮物。可他看不懂那些也從右向左寫的彎曲文字,隻得抓耳撓腮地找裡面的圖畫,對比着打量四處景色。
也許與真正的沙漠比起來,這還不算特别幹涸;可與特蘭西瓦尼亞的森林和君士坦丁堡的海灣相較,這顯然不是個宜居的地方。尤比擡起頭,看見一大片坑坑窪窪的岩壁。那些巨石被成年累月的風沙刮擦,上面留着數不清的條紋,形狀像陶藝工人手裡做壞了的坯子,彎彎扭扭的。他又低頭去看:他的駱駝有又大又厚的腳掌,毛茸茸的趾頭踩在細碎的沙石上,一擡起來就惹得漫天飛塵,被風揚得直直打到臉上。剛走了沒半天,尤比就覺得渴極了。他不得不來回喚娜娅,讓女奴為他取來新的血解渴。他不知道這是因為太陽太毒,還是天氣太熱。他甚至能從那些血液裡也嘗出幹渴的滋味來。
水,水真是這最寶貴的東西了!凡是有河流流過的地方,哪怕是再淺再細的小溪,也必定被一片堅強的綠色包圍;可一年年的雨季過去,河道一改,那些葉片枝條便又被太陽曬成枯褐色死去了,叫人不忍唏噓。尤比忍不住擡眼打量隊伍前面的亞科夫,想起血奴幹裂的嘴唇,心裡默默想着多催促他喝水才好。走過橄榄樹與椰棗樹包圍的山路時,尤比又瞧見有牧羊人趕着羊群路過——這的羊與鞑靼人的羊兩模兩樣,個個長着肥碩的屁股,跑起來搖搖擺擺,顫顫巍巍。牧羊人隻圍着破爛的羊毛袍子,手中拿着彎曲藤杖,看起來就像聖徒傳裡的聖人似的。
亞科夫遣侍從買了兩頭肥羊帶着。等到晚上到了拿撒勒——這是他們要去朝聖的頭一座城——那羊屁股上的肥肉已卷着小茴香、胡椒和肉桂,被人做成了各種各樣的美食:有淌着油的肉串,有羊油浸的葡萄幹杏仁抓飯,還有炸鷹嘴豆泥丸子。尤比還看見亞科夫手裡拿着種奇妙的烤餅,中間空空地鼓着,像個口袋。亞科夫将烤肉和洋蔥塞進裡面,咬得肥油淌到胡子上。尤比看得雙眼發直,不住咽口水——他大概能想象這東西該有多好吃,可他現在根本嘗不出味道。
“多吃點!”他可憐兮兮地守在亞科夫身邊,“吃完了快把你的脖子讓出來!”
“你等着吧。”亞科夫樂意見他犯饞的模樣,幸災樂禍地笑。“我還沒吃夠呢。”
過夜到了第二天,帕斯卡爾帶他們去了耶稣的故居,從天使報喜堂的瑪麗亞井中取了聖水。那遭了地震,正緊鑼密鼓重建着。緊接着,他們繼續向南走,向納布盧斯——也就是聖經中的示劍去。吸血鬼不止聽這些聖經上的故事,又開始打量那些被抹去的□□的文字。他抓着亞科夫那巴勒斯坦出身的小侍從問東問西。
“你看得懂這本書嗎?”尤比在高高的駱駝上颠簸着問,“你會讀阿拉伯語嗎?”
“大人,我不認字…”達烏德難堪地接過那本厚重的書,硬着頭皮翻了兩頁,眼睛卻亮起來。“唉,我知道這書上畫的什麼,我知道了!”
尤比伸頭過去,叫達烏德指給他看——書中畫着一對衣着華美神秘的姐妹,正守在燈前依偎着——“她們都是大維齊爾的女兒,姐姐嫁給了殘暴的國王。她每晚給妹妹和國王講聽不完的故事,好免得自己被殺!”達烏德開心地大喊大叫,“這些故事每個說阿拉伯語的人都聽過!”
自此他們便有說不完的話講了。尤比又将自己沉浸在神燈、大盜、航海家的故事中,聽那些或光怪陸離或荒淫無度的傳說。第三天,他就在街上瞧見蒙着面紗、肚皮柔軟得蛇一般的、豐美的巴格達舞蹈家們。牧羊人的藤杖與士兵的彎刀都已變作她們手中最撩人的道具,從搖擺的長發與騰挪的裸足間來回揮舞。就連十字軍們也不願驅趕這些美豔的異教徒,隻讓她們在忽快忽慢的手鼓鼓點中展示自己驚人的技巧。
帕斯卡爾又帶他們去瞧了聖經中的雅各井——傳說這井是雅各親自挖的,耶稣又曾在這與撒瑪利亞婦人談話。井裡滿是石頭,全是過路的朝聖者扔的,裡面的泉水清澈透亮。尤比瞧見舒梅爾也讓努克攙扶着向裡面扔了一塊,他驚訝極了。“你是個猶太人。”尤比放輕聲音,“你被允許這樣做嗎?”
“雅各就是猶太人的祖先。”舒梅爾笑道,“耶稣也是個猶太人;而□□也同樣認同耶稣是位偉大先知。其實,所有人敬拜的是同一位上帝。”
尤比這才想起來他們用着同一本《舊約》——他從來懶得想這些事,這尚是頭一次細細思辨。大量的疑問在他心裡翻湧着升起,可他又不想惹得舒梅爾傷心,一個都沒問出來。
這天晚上,亞科夫又叫人做了番茄幹炖蛋,加了阿什凱隆産的紅蔥和阿勒頗的鮮奶。他用烤餅挑開雞蛋,蘸着裡面流動的蛋黃吃。尤比隻得從他的血中品嘗到這些美食帶來的歡欣,不願意松開他的脖子,忍不住抱怨。
“我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吸血鬼悶悶不樂,“你全是為了責怪我丢下母親的戒指。”
可亞科夫一點也不反駁他。“你知道就好。”血奴乖乖讓出血管,平靜極了。
一路上,教堂與修道院越來越多。聖人的手指、聖母的衣角、使徒的頭骨,這片土地的聖物實在太多了,幾乎每條河每棵樹都有奇迹的典故,個個值得人們建個宏偉建築來紀念,而村莊和城鎮就圍繞着這些教堂與修道院建造。
第四天,所有人在路上擡起頭來,瞧見山地上一面高聳城牆。一個碩大圓潤的鉛制穹頂顯眼地立在城内最高處,中心立着巨大的十字架。它由純金打造,在熱浪中熠熠生輝,晃得人睜不開眼。
“那是什麼地方?”尤比忍不住問。
“是□□修建的遠寺,現在是聖殿騎士團的總部。”亞科夫在隊伍最前面回頭瞧他,“我們到耶路撒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