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細細算來,帕斯卡爾該有三十歲了。這醫院騎士也與同袍一般蓄起胡子,薄薄地鋪在雙頰上,想為自己添些成熟可靠的氣質——可惜這粗犷的東西沒能叫他看着像亞科夫一般可怖,反而為英俊的面龐蒙上一層滄桑憂郁的神秘,顯得那雙濃眉下的綠眼睛更深邃迷人了。
尤比想起他從前的绯聞,覺得有些糟糕的事情正在他身邊發生——菲拉克托斯家私奔出逃的小姐正在他身邊目不轉睛地盯着這騎士瞧,張着嘴,眼裡放出光來——亞科夫像根本沒發現這回事,隻抓着一張密實布料蓋在尤比頭上,嚴嚴實實地圍好打結。這事他非要親自做了才放心。
“久違,帕斯卡爾。”尤比騰出手來伸給帕斯卡爾,“我很高興,看來亞科夫與我說得不假,這幾年你在聖地生活愉快。”
“生活愉快倒稱不上。可您遭了厄運,白日隻能蒙着面紗與頭巾出行。”帕斯卡爾握他那隻戴着手套的手,蹙着眉頭,彬彬有禮又憐惜悲傷地開口——尤比感覺身邊少女的目光正可怕地熾熱起來。“我已向亞科夫轉達過對您的關切,容我再向您重新訴說一次。願天主佑您,有朝一日能康複才好。”
緊接着,醫院騎士優雅地轉頭。“請問這位美麗的少女是?”
尤比一下緊張起來,連亞科夫在他頭上打的醜結也不在意了。“…我叫尤多西亞。”金發的希臘少女一下羞紅了臉,說話磕磕絆絆伸不直舌頭——她的拉丁語顯然沒希臘語那樣好,聽起來略顯生疏。“初次見您,這副模樣真失禮了…”
“您沒報上姓氏,想必不便告人。”帕斯卡爾依舊毫不自覺地散發着那禍水般的魅力。他半跪下來,眼神向上擡着,像犬似的濕潤清澈。“看您臉上尚有淚痕,該是有沉重心事吧?”
尤多西亞的目光向下移,瞧見他身上那件畫着八角十字的罩袍。“抱、抱歉…”不知怎的,一副悲痛欲絕的表情忽然出現在她臉上——少女什麼解釋也不做,心碎地撒腿便跑,沖進隔間關上了門。沒過一會,就有哭嚎的聲音從那門後翻湧着滲出來了。
亞科夫這才發現身邊的荒唐事。他撇過頭,瞧見帕斯卡爾一張錯愕的傻臉——聖殿騎士抓着他的罩袍提起來,“醫院騎士團的團規這樣松弛?”他嗤之以鼻,“你不該和女人說話。”
“本來我們的團規就不像你們那樣嚴格。”帕斯卡爾無辜地眨眼睛,“我們不光戰鬥,還要看護傷員。不和修女們說話,如何工作?”
可醫院騎士環視四周,船上所有的人都責怪地用目光刺他——“真是自作孽啊。”唯一一個沒有眼睛的猶太人隻得用言語刺他,“…您真該考慮一下戴着面具生活,像亞科夫從前那樣。”
帕斯卡爾終于被這些尖銳的視線與言語刺醒了。他震驚地張大了嘴,仿佛從夢中醒來,直至現在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蠢事。“…可我明明已是個滿臉胡須的老男人了!”他委屈地在胸前畫了十字,“聖父聖子聖靈啊,我不是有心的…請懲罰我,别叫我傷害更多的心靈了!”
尤比歎着氣,拿起一面小巧的威尼斯手鏡。他這才有心思瞧亞科夫把他包成了個什麼模樣——血奴将他的面紗和頭巾都死死纏在一起,一個又一個難看的布疙瘩在他頭頂堆着,整張臉隻剩下兩隻眼睛露在眼洞外面,像沙漠裡的匪幫似的。他剛想抱怨,就瞧見亞科夫不知從哪摸出一小盒黑漆漆的東西,正用個小木棒戳弄。
“這是什麼?”他在緊得沒法呼吸的布料下悶悶地問。
“貝都因人的化妝品。”亞科夫按住他的臉,手指扒開他的眼皮,“塗了這個太陽就不傷你的眼睛。”
尤比發覺他想把那東西捅進自己眼睛裡——他吓得屏住呼吸,可又想起自己早不怕疼了——反是亞科夫停了手,苦着臉把那小木棍扔掉。血奴徑直用手指頭蘸了盒裡顔料似的東西,胡亂向主人眼皮上抹。尤比一邊躲他動作一邊不住地瞥鏡子。“…你把我塗得像被打了似的!”他大聲抱怨,“哪有人這樣用化妝品!”
“要是不幹,你就必須一路在密閉的轎子裡呆着,沒法騎駱駝。”亞科夫卻早有準備地說,“你選哪個?”
尤比被堵得說不出話了——他想,還是騎駱駝更重要些。吸血鬼隻得認命地閉上眼睛,讓亞科夫的指頭在自己眼皮上又抹了幾把。
一出了船艙,尤比便明白為什麼亞科夫這樣做了。
這的地上全是細細的晶瑩沙土,被太陽烤着,反射着一大片刺眼光芒,乍看上去竟像雪似的白——尤比根本不敢多瞧,隻覺得眼球快燒起來似的疼。要不是亞科夫為他裹嚴了頭臉,塗黑了眼眶,怕是現在他已像舒梅爾一般失明了。他的騎士緊緊抓着他的手,極緩慢地在傘下行走。“你要是覺得難受,就立刻進轎子裡去。”亞科夫的語氣又兇又冷,“一點都不許逞強,明白嗎?”
可尤比已經在街上瞧見駱駝隊了。他覺得這點細小的疼痛可以忍受,該瞞着亞科夫。年輕的吸血鬼還是頭一次見到真的駱駝——從前他倒是在圖畫書上見過,可現如今他真懷疑那些畫師自己也沒見過真的駱駝——那和畫上看着一樣又不一樣。“我沒事!”尤比驚訝地打量那些奇妙動物,它們正卧在沙地上動耳朵,嘴裡惬意緩慢地嚼着什麼。“它背上真的有兩個小山似的峰…它比畫上畫的大多了!”
“駝峰肉好吃得很。”亞科夫卻說,“你有機會該嘗嘗。”
尤比責怪似的瞥他,還用手肘戳他的鎖子甲。“你叫帕斯卡爾和尤多西亞别老有機會說話…”他被亞科夫擡上鞍前不放心地囑咐,“你叫他們在隊伍裡排得遠些。”
“你不該覺得這是好事嗎?”亞科夫卻調侃他,“這就不算純潔的愛情?”
“…可帕斯卡爾是個醫院騎士啊!”尤比面紗下的被塗黑的眼睛不滿地觑起來,“他又不能娶妻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