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又活了。我有時候想這真是一件很令人恐懼的事。你竟然能随随便便活過來。沒有死亡,生命就沒有尺度。你不能選擇結束。死了,你會活過來。你就永遠也不能真正地一走了之。凱爾,他問我怎麼想到死。他們也問我。提姆啦。之類的。要是迪克在迪克肯定也問。他們這樣的人都覺得那挺消極。其實那是非常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我不是說我很抑郁啊。我沒想去死。我隻是想到死。我想到死,他們不能理解。”
“知道吧。哎,一到确定關系就好像值得結束了。可能大概他們也知道真正難的還在後頭。你和一個女孩兒在一塊,最難的還是抵抗生活。拍不下去。沒法拍。他們不能拍一個漂亮美女在被窩裡放屁。然而這才是感情的關鍵。我覺得是。愛情還是挺恐怖的。愛。就很恐怖。你逃離不了。我現在還挺懷念三年前我們關系爛得一坨狗屎那時候。覺得我們恨透彼此了。那個時候太好了。心裡跟明鏡似的。太清楚了,我和他,不是一路人……這麼說到也奇怪。不是一路人怎麼又互相妥協到現在?我想改變。這個世界需要改變。哥譚需要改變。改變就得流血。而他想要維持。我們當時要是真的能分道揚镳一切也就輕松了。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結果他媽的。因為你感受到愛,所以無法割舍,無法走出下一步,既沒法前進,也沒法倒退。不允許自己倒退。”
湮滅聽得很認真。沒人會和他聊天。他也想得到,一般人也沒法聊到這個。但他是誰?也許是他的家人?蝙蝠俠?
傑森給自己,也給湮滅倒水,他說得嘴巴都幹了。他喝完水,把手指放在濕潤的嘴唇上摸來摸去,找到話,又繼續說。
“就像保皇黨和雅各賓派一樣。變革會制造激進,激進會制造恐怖。但恐怖一定不正确嗎?我有時候不敢想這個話題。不能通過。一旦通過,就像打開一個閘門。最後喊一句,都是為了什麼什麼什麼,好像為了一個高尚的理由,做出多髒的事兒都行。我也知道布魯斯擔心這個。都過去這麼久了,我自己做的事我也不是沒想過。我知道在心裡不一樣,但做出來,不是那麼回事。已經過去了。我不後悔。哎,這對男女,又分開了。越想越焦躁,那些激情,都磨滅了。我有一段時間拿小醜說事,好像他死了就能解決什麼似的。能解決個屁。他就是個精神病。”
傑森沉默了一陣,過了一會,才繼續說。
“媽的,我還是恨。那麼多家庭因為這麼一個人……除了我之外,他還折磨那麼多人。那些家庭難道就不痛苦了?而蝙蝠俠不能殺人。他媽的蝙蝠俠不能殺人,别人就不能殺?好像小醜單蹦這麼一号,就得歸蝙蝠一個管,不管不行。真造孽。”
他笑了:“去年我把這狗東西的腿卸了。沒死。但是瘸了。當時别提我有多解氣。然後他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轉了性。蝙蝠俠。使我不能遠離……我愛他。”
傑森喝水。
“說出來有點反胃。但真的。他給我的生活帶來太多變化。我不能理解他嗎?現在可以。一點吧。他殺了小醜的話,又會怎麼樣?我一樣會感到失望。當時不失望,爽一陣吧,過後越來越失望。當時想要的東西大多出于歇斯底裡。什麼時候不出自歇斯底裡?想到很多人都這樣,我就釋然了。最近才釋然的。非常近。我住院的時候想到的。”
“他要是殺了小醜啊。你知道我現在會想到什麼嗎?我想到一些很病态的文學,還有一些日本人畫的乙女色情漫畫。最後一個人不再當初,一個人當初不在,在雨裡面抱在一塊,互相被侵蝕了邊界,很悲哀的。我現在想,提出這個設想,就好像提出如果當時上台的是塔夫脫,而不是艾森豪威爾會怎樣。我想或許這國家會更好。也或許這世界會更糟。徹徹底底地糟。作為一個公民我可能沒有立場這麼說,要是那樣我說不定傻不愣登可自豪了,最底層的工人也為大英帝國那什麼什麼……忘了怎麼說的了,反正就那樣。但問題是,那個曆史節點已經過去,再提出一個假設,沒有意義。假如冷戰時期一個擦槍走火怎麼辦?不怎麼辦。因為壓根沒發生。沒發生的,也再也不會發生的,想了有什麼用啊?永遠也想不到那最後的發展,然後就假定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全劇終。我們換個片子吧。”
換了個法國黑白電影,匪徒咖啡廳,一人一虎安安靜靜看完了。
“快到了。”傑森說。“還有一小時。我們還能再聊一小時。克裡斯蒂。真可惜我不會和她說這些。這太刺激了。對于一個普通女孩,這太刺激了。”
湮滅因為這點特殊對待感到異常滿足,但他同時也好奇克裡斯蒂是誰。剛才傑森的單方面輸出讓他很不願意看到還有一個克裡斯蒂擋在自己前頭。很明顯,老虎就是以她命名的。
難不成是他喜歡的女孩嗎。湮滅心裡有點不是味。
“義警生活,或者我現在的生活,我也不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也知道我和别人天差地别。我得說這挺好,繼續保持。要不這樣那可太沒意思了。總之這種生活成為日常的時候,那些刺激的事就變淡了。吃鹽吃多了,口味重了嘛。再也沒有那麼多心情激蕩了。現代生活也充滿太多刺激。刺激得有點虛無。别人不知道。哦,提姆可能知道。現在你知道了。我有點跟不上互聯網。我死的那幾年正好趕上互聯網改朝換代的時候。複活一段時間之後,5g出來了。那時候我也沒心思上網。我想網上沖浪的速度也都是訓練出來的。刺激,太多刺激。刺激得都接受不過來。然後人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加速的。就拿愛情說事吧。大家都渴望愛情,結果現在成了激情配對。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時候就很野了,但起碼還是有柔情的渴望。但現在女人們都如狼似虎。太可怕了。不是在身體上索取你,就是在精神上渴求支撐,人生又有那麼多事要做,于是各個都心不在焉。”
說到這,傑森一拍大腿:“嘿。我都忘了。我現在不是公民。我還沒恢複身份呢。我還是個死人。這——麼久了。還公民。”
說完,他看向窗外。天空。雲彩。中東地區。就快降落了。在荒山上。下面大片大片的沙漠。沙漠。爆炸。倉庫和爆炸。他凝視窗外,怅然地。
“也挺不容易的。”他說。“真刺激啊。也真無聊啊。故事一樣……但是,故事的轉折總是有鋪墊。我的人生……再激烈的轉變都沒有鋪墊。所有的事情都平淡地發生,隻有發生的即刻像火一樣燃燒。宗教和禅修什麼的講些人與當下的關系,告訴你不要執着于其他,不要着相。隻有當下。但我要說,我根本沒法執着于其他。我死過一次了。當下讓我根本沒法忽視,于是再也沒法平靜。無能為力……”
但他完全沒有露出無能為力的哀傷表情,而是皺着眉看着前方。他要降落了。
即将降落的時候他突然揚起嘴角,譏笑道:“如果死亡無法成真,那我可就要無法無天了。”
湮滅不知道傑森這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是譏笑誰。
但他完全移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