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麻喇姑如實道:“敬事房公公送來的冊子,奴才都看過了:這個月,皇後娘娘侍寝六次,德嫔侍寝三次,惠妃和榮妃各是兩次,宜妃一次,其他時候,皇上都是翻了佟佳·景茵珠的牌子,留在景仁宮安置的。”
孝莊心情複雜地看着桌面上那個雕工講究的盒子。
“也就是說,這個月皇上有一半的時間都給了意妃?照着這般下去,皇上豈不是要立刻給她進位分為‘貴妃’了?”
蘇麻喇姑也有所擔心:“隻怕佟佳氏會變成第二個董鄂妃,于皇上名聲和大清後宮不利。”
“意妃不敢也不會。”孝莊斷言,“她身後站着的,是她阿瑪佟國維的派閥和她弟弟隆科多的前途,她不能恃寵而驕。”
“那佟佳氏給老祖宗您送金絲楠木手串,用意何在?”
“再說吧!”
孝莊揉了揉太陽穴,閉眼小憩。
*
康熙皇帝午歇醒來。
不知為何腦海之中又回響了部分索額圖的話。
他對伺候在身邊的總管大太監顧問行道:“顧總管,朕聽說翰林院的彭定求把納蘭性德的新詞視為‘天下描寫寺廟’的第一佳作,與座師蔡啟僔一同聊論通宵,此事當真?”
“回萬歲爺,當真。”顧問行仔細回話,“今兒早晨索大人說明珠父子的錢财不用在寺廟修繕和供香添油上,可是個誤解。奴才當時就想跟萬歲爺提這事了,又怕被索大人指責出一條‘蠱惑聖心’之罪來,所以沉默至今。”
“你在宮裡當差當的久,聽聞過的事和聽說過的轶聞都比朕多,朕問你:這《納蘭詞》當中的‘短長亭’在何處?可是指烽火台?”
“喲!”顧問行一哆嗦,忙道,“這哪能是烽火驿站呢?萬歲爺您莫要再陷入索大人的言語之中,真當明珠父子的錢财處處涉及軍火軍備,居心叵測。”
“可是從詞中朕能讀出來,納蘭就是站在高處抒發感慨。那他站在高處所見,皆是烽火台也不出奇。”
“奴才愚見,《納蘭詞》中的‘長短亭’三個字,指的是送别的亭台。”
康熙皇帝忽然站起,一臉怒火。
顧問行以為自己惹了君怒,立刻跪地請罪。
“朕沒怪你,隻是想到納蘭性德的祖上葉赫那拉一族,就是不屈于太祖皇帝努爾哈赤的征服,險些滅族。如今納蘭竟敢大膽地寫出一句‘何年廢寺失題名’來,朕看索額圖說的也沒錯!明珠父子的确是對朕心懷不滿!”
“這……這……”
顧問行不敢多言。
“納蘭性德這是借了廢寺牌匾已不能辨别寺名之詞句,來回怪朕剝奪了他的狀元之名和入翰林之夢。”
“他骨子裡作為葉赫那拉氏後人的血液在沸騰,他這是想告訴朕:寺廟從前也是存在于人煙和聚落之中,日日香火不斷的,就像是未被老汗王征服前的葉赫那拉部族一樣,牛肥羊壯,草豐人盛。到如今,他自己的仕途遙遙無期,葉赫那拉部也不可能重現昔日繁榮。”
“朕越想越不自在!朕欠納蘭性德什麼嗎?”
“萬歲爺,您可千萬消消氣啊!”顧問行低聲勸着,“照奴才看,納蘭公子絕無此意。”
“他有沒有朕自己會辨!”康熙皇帝仍舊積恨于心,“好啊,前有東晉名流顧恺之古寺壁畫籌得天下黃金,後有納蘭性德古刹作詞諷刺朕于無形,辱沒老汗王努爾哈赤功績于字句,朕倒要看看,他要如何自圓其說!“
顧問行驚訝道:“萬歲爺您這推想推論,納蘭公子怕是萬萬擔受不起呐!“
康熙皇帝指着顧總管道:“朕口渴了,你去給朕沏一壺茶來,不要納蘭常喝的碧螺春!”
顧問行剛走,康熙皇帝又看向梁九功,大聲道:
“傳朕命令,叫納蘭性德即刻進宮,今晚留宿宮中,不必回去了!”
梁九功顫聲問:“萬歲爺,您這是要對納蘭公子當面治罪?還是側閣軟禁啊?”
康熙皇帝怒道:“是他先寫那首跟朕過不去的詞的,休要怪朕問他責他!”
*
夜幕之時,獨自站在養心殿外菩提樹下的玄烨,見到了随着梁九功的步子而來的納蘭。
他往旁側的一張事先讓顧問行準備好的凳子一指,道:“你不必向朕行君臣之禮,坐着吧!”
納蘭不解懸液用意,但也不好不聽聖意,就回了聲:“是,謝皇上賜坐。”
見自己的臣子坐下了,玄烨才開門見山道:“納蘭性德,你真是好大的膽子!以為近來沒在朕身邊行陪臣之責,就什麼詞都敢寫了?嗯?你那首《浣溪沙》,是不是把對朕的不滿都一股腦兒地發洩出來了?”
“皇上對《浣溪沙》哪裡生疑,都說出來,臣一一對答就是。”
“朕句句生疑。”
“那臣就從開篇起給皇上闡述己意——”
顧問行提醒道:“公子,您可不能再跟萬歲爺有一對一呐!您要是跟萬歲爺認個錯,說自己的新詞是一時暢快、失了心竅之作,萬歲爺的氣也就消了。奴才這麼說,也是為了避免公子您後續遭罪。”
“罪?”納蘭看向玄烨,“皇上覺得臣犯了什麼罪?”
“調侃康熙皇帝不會用人,泣恨太祖爺努爾哈赤對你的祖上葉赫那拉氏族殘酷無情。納蘭性德,你這是罪有二等:大不敬和言論禍國!”
“皇上這是牽強附會,多心曲解《納蘭詞》,跟徐乾學有何分别?”
“朕要是傳了徐乾學來,他能透過《納蘭詞》說出更多順遂了朕的心思的東西來,你信不信!”玄烨威脅道,“至于彭定求和蔡啟僔,他倆向着你,追捧你的詞和你的文章,若非朕寬宏大量,早已當着你的面叫他倆同罪,就看你愧疚不愧疚,一己之錯,牽涉多人。”
菩提樹安靜無言,淡看君臣對峙多言。
天星明亮搖搖欲墜,圓月躲雲半遮是非。
*
君臣二人沉默許久。
直到敬事房的公公過來請康熙皇帝翻牌子,遭了康熙皇帝一通沒好氣的罵言、倒退着請罪離開之後,君臣之間的無聲氛圍才被打破。
而敬事房公公将此事回了蘇麻喇姑以後,蘇嬷嬷隻道:
“皇上不去後宮就不去後宮吧,照着慣例傳下去,讓各位主兒不必等了就是。”
随後蘇麻喇姑又進道殿内去給孝莊回話:“老祖宗,皇上這會兒跟納蘭公子在一塊兒,今晚沒有翻後宮主兒們的牌子。”
孝莊喝了口暖茶,“問過了嗎?皇上因何事到了這個時點,還不肯放納蘭回去?”
蘇麻喇姑道:
“顧總管派徒弟梁九功來說過了,這事的起因是:索額圖索大人今兒早上拿着一封長子阿爾吉善的信件去找了皇上,說了福建水師軍況、台島鄭氏集團内況之後,又将矛頭直指施琅将軍,說是其與明珠父子來往緊密、相互勾結……讓皇上對三者不可不防。”
“等到了午後,皇上因為納蘭公子的一首新詞《浣溪沙》被翰林院中人提起,而多有生疑,就跟是中了索黨的居心一般,開始猜忌起《浣溪沙》當中的‘大罪’來。這會兒估計還沒理清呢。”
孝莊聽明白了,道:“我看皇上放在納蘭身上的罪名隻是借口,說白了,他還是嫉妒納蘭的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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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内燈火通明。
玄烨跟納蘭之間,為《浣溪沙·敗葉填溪水已冰》這首詞争辯已久。
“皇上非要這麼想,叫臣怎麼再自我辯白?”
“太祖皇帝和順治皇帝也不會饒你!”玄烨忽然把列祖列宗搬了出來,“填冰碑上,撥燈消土,納蘭你就是在發洩不滿——你的祖上葉赫那拉一族為太祖皇帝努爾哈赤所滅,你的祖王父多爾衮為笃信佛教的順治皇帝所害……你大膽!放肆!!”
“臣從來沒說過太祖皇帝所征服葉赫部落有錯,也沒說過祖王父多爾衮是先帝所害,請皇上明鑒。”
“好,朕姑且信了你。你明明白白告訴朕,詞中的‘短長亭’是不是指烽火台?你和明珠有無私購軍備火器?”
“不是。‘短長亭’是自南朝就有的、供香客們洗塵的設立在寺廟正殿外面的亭子。皇上的後半句話,恕臣無言以答,隻能剖開心肝來給皇上看。”
玄烨雖是在心裡承認了納蘭的無錯赤誠和自己的學識欠漏,卻并不覺得自己身為皇帝的顔面挂不住。
隻見他指向大門,冷漠一喝:
“納蘭性德,你現在就到側閣去給朕思過!沒有朕的同意,不許出來!”
*
斜倚窗邊,納蘭唯見夜空散珠、明月當中。
念及沈宛,念及家中的妻妾孩兒,納蘭輕歎。
就這麼一夜無眠過後,一大早,梁九功梁公公過來傳話,說是:“萬歲爺準了公子回府。”
納蘭詢問了康熙皇帝過後的态度,得到回應是:“萬歲爺下令翰林院的蔡啟僔蔡大人領衆位編修同解《飲水詞》《側帽集》,要在明年三月份之前拿出成果來見。”
“明年?”
“是啊!”梁九功感慨,“這下子江南書商們可是不高興了,他們聚集在京師,都是等着刊印公子的詞集的。萬歲爺的旨意如此,也不知道具體何時,民間才能得個準印權限呢。”
“罷了,如今我二十二歲,大婚三年知妻賢,大志五年現成就,我就賭自己二十四那年詞集能出版,隻是在秋後。”
“公子自然是最懂萬歲爺心思的人。如此,天下書商們也好有個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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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照着規矩,跟着梁九功去養心殿給玄烨“請了早安”和“謝了皇上開恩”才歸。
納蘭離開後,玄烨平靜如常。
顧問行在一旁察言觀色,謹慎以待。
這位大清天子,隻對着空氣默默道:
“納蘭,别以為昨晚睡不着的隻有你一個人,朕也一樣。但是朕精力充沛,今日照常細批奏章,勵精圖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