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告退。”
“等等,你親自去慈甯宮給太皇太後回話。就說朕以大清為重、天下蒼生為念,決意立昭妃為中宮新主。”
“是。”納蘭對康熙皇帝了解的清楚,“臣會把皇上意氣和抱負、心志和抉擇,全都明明白白地跟老祖宗說。”
“還有,你跟太皇太後說,今夜朕和昭妃一并到慈甯宮去請安、共用晚膳。”
納蘭應第三聲:“是。”
然後補充道:“臣還會一并向老祖宗說:皇上心裡一直有昭妃,這次帝妃一同去慈甯宮,是臣的主意。”
——不是皇上借此讨老祖宗歡心。
——也不是昭妃借此增加好感度。
玄烨一笑。
——果然,最懂朕的心思的人,是納蘭性德。
*
此時的佟國維,并不知曉孝莊的“立後意思”。
他的心思,仍舊撲在女兒景茵珠的“皇後之路”上面。
朝堂之外,佟國維跟明珠、索額圖坐在一處雅室内飲酒,把盞言笑。
此三人,就像三隻老狐狸一般,彼此猜測心事心機,言語和臉色之上,卻如知交好友,和和氣氣。
“佟大人大喜啊!”明珠一臉堆笑,“明年景茵珠入宮為妃,定是光耀佟佳氏一族的門第,深得聖心。又有隆科多主動到北蒙古去勘查敵情報國,立功晉升指日可待!你這個當阿瑪的,喜事連連。”
佟國維春風得意,聲似惠風過柳:“明珠大人同喜同喜,容若公子将要喜得貴子,明府上下歡慶,天下同樂。”
索額圖拿起茶碗來飲了一口,隻在心裡樂呵二人的演技。
佟國維捕捉到索額圖的心思,連忙道:
“索大人你也不差啊!這皇太子叔姥爺的身份,自古以來幾個人能有?虧得你忠君為國,有長公子阿爾吉善在福建水師守護大清海線安甯,二公子格爾芬當差禦前……不像有的外戚執念太深,專愛弄權術弄心術,落得一個株連九族的下場,漢代的先例可是釘在了史冊上的。”
索額圖連連發笑,“本官是大清朝的忠臣,不是罪臣。明珠是大清朝的能人,不是罪人。佟大人,你說呢?”
佟國維賠笑道:“下官自然是明索兩黨的中間人,立在原地,任憑它什麼風什麼雨,都不倒不斜。”
索額圖和氣地給佟國維遞了一塊龍井酥,道:“佟大人,你無需多看曆朝曆代外戚專權的例子,多想想自個吧!蛟龍想要翻雲覆雨,還得看天帝天後的臉色呢,光是自作聰明有什麼用呢?”
“索大人多言極是。”佟國維表面謙謙而心不謙,“下官牢記在心。”
“放松點,放松點好啊!”
——别讓過于真實的演技出賣了你。
——什麼叫做失真?佟大人你這副姿态就叫做失真。
明珠對佟國維看的透徹。
明珠拍了拍佟國維的肩膀,眼中流露出老練的、沉澱過的“期待感”。
他慢聲輕調卻又不失慷慨起伏,道:“景茵珠樣樣出挑,将來何愁不寵冠後宮,讓佟大人你得償所願啊?”
佟國維客氣道:“到底是惠妃娘娘被明珠大人調教的好,四妃之首的位置和六宮協理的執權,大家都是認的服的。小女隻是吃了‘年輕’二字罷了,日後她的位分能到幾何,豈是我這個阿瑪可以預料的?”
索額圖忽然站了起來,煞有介事道:“那自然是當上皇後啊!”
佟國維渾身一震,下一瞬,又因為迎上索額圖的目光而驚詫。
他把斟茶的茶壺一晃,茶水洋灑了半個桌面,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就跟應和着那三隻老狐狸的——
心照不宣的真心思一樣。
“隻是這皇後,”索額圖風輕雲淡地一彈官服上面的水珠,“在才貌之外,也要身體好、命數好才行,佟大人你說是不是啊?”
佟國維匆匆尋了個借口道:“都怪小女向來不信占蔔之事,否則下官真想叫個術士來好好算上一卦,看看能算出什麼因果機緣來。”
“明珠大人你看看,要不怎麼說佟大人的女兒懂事呢?”索額圖把話題抛給自己的政敵,“知子莫若父,但是知父莫若女啊!”
明珠巧道:“隻可惜你我生的都是兒子,哈哈……”
三人在席間對茶而笑。
這些笑容的背後,全是三人的勾心鬥角和各派閥的暗流湧動。
越是細看,越是明滅深淺難分;
越是細探,越是黑白相争難清。
都是康熙朝所獨有的朝綱環境罷了。
*
夜濃。
遠黛擇了一盤秋果給惠妃送去。
“娘娘,皇上去了昭妃的景仁宮,今晚翻的是昭妃的牌子。”
“盛寵了德嫔那麼久,皇上是該把雨露分灑在别的妃子身上了。”
“奴才倒是覺得刮過後宮的秋風格外涼,又是到了添衣添被的時節。”
“有人心寒有人心喜,後宮的四季不是一向照着心境來分的嗎?”惠妃笑了笑,“有什麼不同尋常?”
“咱們宮裡沒有,永和宮那邊的能習慣嗎?”遠黛扶惠妃到妝鏡前面坐下,“德嫔娘娘需要皇上的恩威照拂,也需要隆科多的甜言蜜語,她就像是一朵綻放在懸崖邊上的花兒,往左君心難猜,得之怕失;往右郎情難辨,萬劫不複。”
惠妃親自取下了一隻绾發的玉钗,青絲傾瀉而下,萦繞出淺淺清香。
她點醒貼身宮女道:“遠黛,不能說德嫔不聰明,依附皇上,可以換來後宮的立足份量;貼附隆科多,可以為她将來誕下的皇子找靠山。她是時常敲打着自己的小算盤的。”
“原是如此。”遠黛輕輕為惠妃梳發,“原來德嫔知道朝中除了明索兩黨,最有可能成氣候的——就是佟國維在籌謀的‘佟黨‘,也就是所謂的’佟半朝‘。”
“不錯,德嫔跟隆科多隻是相互利用罷了。”惠妃切入的精準,“二人建立在利益基礎之上的愛情,哪有誰辜負誰?哪有誰對不住誰?”
惠妃看着鏡中容顔,“哪怕是日後德嫔和隆科多恩斷義絕,也不過是演戲給别人看的罷了。”
“娘娘對一切看得透徹,終将是後宮的真正赢家。”
“你忘了太皇太後的教誨?”惠妃回頭,看着遠黛的臉,“太皇太後說:後宮隻有輸家,沒有赢家。赢的人,手段未必光彩;輸的人,卻是一恨成千古。”
“那娘娘以為,何謂不輸不赢?”
“保持中庸不成,會變的平庸;一路高歌不成,會處處樹敵。最佳方法,便是守着本分、自得尊重。”
惠妃看向鏡中月。
月如舊,宮闱一夜風吹徹,卸钗幾人輕寒?
朱顔落,消得幾度紅燭淚,眉梢淡了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