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容若站在養心殿外的菩提樹下,自我凝思。
近來皇上去後宮的次數明顯多了,根據表妹惠兒的“傳信”,昭妃雖是得了雨露最多的人,卻仍舊低調:日常除了給太皇太後請安和例行與各位姐妹聚聊,就是在自己的景仁宮裡看書,分毫沒有“即将鳳凰飛上枝頭”的驕縱感。
——看來太皇太後挑人的眼光沒錯。
納蘭如此感慨。
康熙皇帝聽聞:翰林院有編修偷偷篡改史實來美化前明王朝、暗諷大清朝,不等将那人傳來養心殿對質,就下令将那人以及相關的失職之人統統革職逐出京師。
徐乾學僥幸逃過一劫,原因是他近來盯狀元郎彭定求盯的緊,壓根沒有閑暇顧及其他編修,因此其他編修犯錯自然與他無關。
“不管者無罪,不報者反而遭罪,彭生你可把官場的規矩都瞧明白了?”
面對徐乾學陰陽怪氣的提問,彭定求嗤之以鼻,冷面以對,不做回應。
徐乾學倒是樂呵呵地走了,走到院外的一棵樹邊去逗鳥,那隻鳥是江南的文人集團“獻給”他的,說是價值不菲。
進而康熙皇帝就詢問了曹寅《天工開物》之事,曹寅口苦難言。
還在是顧問行顧總管說了句實在話:“萬歲爺,這《天工開物》下落不明,原書作者宋應星不是更着急嗎?您不過是想翻閱一個新鮮,宋應星可是會多心自己被牽連進什麼大冤案裡面的。”
玄烨道:“宋應星至少比張岱安分,除《天工開物》之外未寫别的‘居心叵測’之書,朕有何理由抓他怪他?”
曹寅單膝跪地,請罪道:“皇上,奴才已經叫阿瑪動員了江南各處的力量——包括商賈、文人、三教九流之人、甚至是莺歌燕舞樓裡面的女人們,多方打聽,一有消息就加急傳書到京師。”
玄烨皺眉,“你怎麼就把找書的目标鎖定在江南?還……還去牽連那些歌樓女,不知道那些牌兒們嘴碎嗎?”
“皇上聽奴才細禀,奴才叫來守城兵卒問話之際,從他們口中聽得:‘神龍镖局’受托押送宋應星的書往江南去,但是镖物當中的‘羅帶香’被索額圖索大人的親信所繳獲,而擅長制作‘羅帶香’者,名叫沈宛,正是江南出身的歌樓女。”
“羅帶香。”玄烨重複了一遍。
“回萬歲爺。”梁九功機敏地把禦桌上的茶碗挪了挪,“上回納蘭公子錯飲了您的茶碗,就是那味‘羅帶香’亂的神志。”
“那‘羅帶香’是朕親自點的。”玄烨自己認了,“但是東西是索額圖拿來的。”
曹寅立刻聽出了皇上的弦外之音,道:“這确實不能怪皇上也不能怪納蘭,沒準索額圖索大人跟《天工開物》遺失之事有關,也未可知。”
玄烨順着曹寅的話,點頭道:“不必急着去盤問索額圖,等江南那邊有消息了,再來回朕。”
“奴才遵旨。”
曹寅應完,先行告退。
玄烨看了眼平日裡納蘭坐的位置,問顧問行和梁九功師徒:“納蘭沒來嗎?”
顧問行道:“回萬歲爺,納蘭公子來過,但是對着菩提樹站了半晌之後,又離開了。”
玄烨自己邊說邊外走:“他就是來看那棵樹?”
梁九功緊随在後,“那棵樹也是萬歲爺您親手栽的,納蘭公子相當于給您請過安了。”
“朕的國事處理完了,現在去榮妃那裡看看皇太子。”
“那榮妃娘娘可是高興了,萬歲爺好些時候沒去鐘粹宮了。”
“好,那朕今晚翻榮妃的牌子。”
“奴才馬上去通傳——”
*
鐘粹宮。
夜色正濃,秋菊送香,恰是花好月圓時。
玄烨在敬事房公公的領路下,安置在榮妃處。
“臣妾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安。”
“不必多禮,到朕身邊來。”
玄烨笑着坐下,一手挨着皇太子的軟榻,一手握着榮妃。
仔細看會兒皇太子的臉後,玄烨朝着未來的儲君點了點頭,胤礽雖小但是眉眼跟皇阿瑪長得極像,如此看來,他将來的氣概和抱負也不會輸給皇阿瑪,值得栽培,值得期待。
玄烨忽然又想到了自己小時候,自己幼時睡醒睜眼、上學堂、習騎射,所見的都是皇祖母孝莊的身影,而不是母親。
皇祖母孝莊似乎就這麼一直在自己身邊扮演着“鞭策者”和“督促者”的角色,直到現在,更是以“老祖宗”的身份次次幹涉冊立皇後。
——納蘭說的好,冊立皇後不是憑皇上喜歡不喜歡,而是看大局勢有利不有利。一意孤行内外有患,鑒機識辨百無一害。
——如是如是,朕聽從老祖宗的話,比不立皇後或是立錯皇後的好。
玄烨執着榮妃的手到另一處雙人榻上坐下。
“慈甯宮的掌事太監李福連一向多事嘴貧,他向太皇太後說的那些話,榮妃你不必往心裡去。你能把皇太子照顧的好,将來不管皇太子叫你母妃還是額娘,都有朕給你做主。”
“是。”榮妃應的溫柔。
心中卻很是驚訝,一時沒有想到:自己竟會被皇上會這般體諒。
“在朕的後宮,每個嫔妃都有自己的責任。”
“有人是朕的謀士,為朕分憂,主動說些有見解的話但卻不幹政;有人是朕的撫慰,待朕溫順恭敬,讓朕如同處在風光明媚的陽春三月、心情爽朗;有人是朕的明鏡,心性坦直,不對朕說違心話,敢于指出朕的不是,讓朕惜取她那顆試金石一般的真心;有人其貌不揚、言語不多,但卻能夠觸動朕内心的柔軟之處,朕需要那份港灣般的歸屬感與平和感。”
“所以啊,朕無非就是希望每一個後宮的女子都能認清自己:知曉自己在朕眼裡屬于哪種人、明晰自己應該如何為朕付出。”
說罷,玄烨轉而問:“朕不想後宮變成是非之地,關于坤甯宮主位空缺,後宮可有什麼閑話傳出?”
榮妃誠敏道:“後宮各位姐妹時常溫記着先皇後的教誨,猶如先皇後還在身邊,并無閑言閑語。隻是來年秀女大選,有新人進來,大家心中難免感歎流年、更加珍惜自己伺候皇上的福分。”
“新秀女進來以後,你和惠妃宜妃一起,要多對她們進行教導才是。”
“臣妾心中相信,新進來的各位妹妹都是全心全意愛着皇上的,隻敢教各位妹妹規矩,不敢多勸暧昧。”
“好,這些你跟惠妃宜妃商量着來辦就是。”
“是。”
“朕不怕得不到後宮之中每一個女人的心,隻怕自己征服不了納蘭性德的心,榮妃,你可明白朕的深意?”
“臣妾明白,女人心隻在乎情愛,臣子心卻在乎情理,皇上和容若公子之間的一個‘理’字,既是‘各有道理’又有‘難理别緒’,要存個永遠不失偏頗的‘公理’,必定是難的,所以容若公子的心——”
榮妃停了停,直視着康熙皇帝的眼睛,“介乎易碎和牢固之間,皇上亦是時常進退兩難。”
“正是如你所說,朕的彷徨與徘徊,數不清所少次是因為納蘭。”
“臣妾雖是女子,但願意為皇上分憂,今夜請皇上把臣妾當作傾訴心事的人吧!”
玄烨對着榮妃點了點頭。
卻是拉着她去往床榻,隻暗示她同床共枕、而非對她聊更深一層的心事。
*
早晨。
玄烨醒來,洗臉更換朝服。
行走去往太和殿的路上,顧總管小心翼翼地問:“萬歲爺,您昨晚在鐘粹宮歇的可好?”
玄烨平靜道:“朕一夜未眠,一下子思索納蘭心事,一下子又琢磨昭妃優劣,感覺有愧于榮妃。”
“容奴才說一句,昭妃娘娘的福氣和新的位分得是太皇太後發懿旨來曉谕六宮,萬歲爺您不可在任何嫔妃枕側矢言。”
“朕正是因為知道輕重,才不去惠妃宜妃德嫔那裡,隻選擇榮妃。”玄烨忽然放慢腳步,凝眉道,“這個後宮,朕有一種感覺:隻有榮妃心裡沒有别人,像是惠妃宜妃德嫔她們心不完全屬于朕。”
“那昭妃娘娘可是格外不同了。”顧總管道,“一來她尊敬皇上深愛皇上;二來遏必隆大人死後,她沒有别的後盾;三來她知書盡孝,不愛嚼舌根子,懂得約束自己。她隻能完全信任皇上、依附皇上、相助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