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額圖似乎毫不在意明珠父子的存在,隻對康熙皇帝行君臣之禮道:“臣索額圖參見皇上,皇上吉祥。”
康熙皇帝見索額圖身後跟着兩個面生的人,就問:“索額圖,你帶了何人前來?”
索額圖鄭重道:“這兩位是臣從宮外物色的能人,陳師傅擅長工事監管,陸師傅擅長項目統籌。若是皇上能夠對此二人委以重任,想必——”
明珠打斷道:“索大人是覺得我朝工部無人可用了嗎?專門從宮外找人進來,是想讓陳陸二人長見識呢?還是想自己介入毓慶宮内裡,一面撈油水、一面把皇太子将來的栖身地把控于股掌之間?”
“明珠大人誤會。”索額圖臉上擠出一絲笑,“有些門道,就怕工部的人自己清楚卻非要聽明珠大人的話來辦事,本官就隻能——”
“索大人認為我明珠有這麼大能耐嗎?”明珠看向康熙皇帝,“一切工事概由皇上做主,你我都是奴才,不得幹涉造次!”
納蘭看着明索二人,有種各自心懷鬼胎的感覺。
其實細細想來,修建毓慶宮之事自打索黨提出以後,皇上之所以采納意見,也不全在于索額圖是皇太子的叔姥爺,更多的還是為了自己的子嗣着想:圖個皇嗣們之間和諧相處,認住在正中的皇太子為儲君。
于是納蘭就打消了對皇上的勸,安靜觀察皇上在明索二人面前會有何反應。
康熙皇帝聖明道:“毓慶宮的修築和四周殿閣的布局,事關皇家血脈和大清江山,朕不會為任何人所左右。明珠索額圖,你們要是各打算盤想要背着朕去幹一些不法勾當,下面官員彈劾奏章上來,朕一旦查實,絕不輕饒!”
康熙皇帝複指向索額圖帶來的陳陸二人,道:“還有你們兩個,皇家的工事自有皇家的工匠去做,不必效命于索額圖。都回到自己的本職工作上去吧。”
等到明索二人消停,康熙皇帝就叫了二人離開,隻讓納蘭留下。
明珠同樣是通過眼神和微動作來暗示自己的兒子:不可惹惱皇上。
*
納蘭和玄烨坐在菩提樹下,身上落下天際透過葉片的碎光。
“你打算如何培養子女?”玄烨笑問,“你家什麼都不缺,老師亦可你親自為之,怎麼樣?你對自己的子女有何厚望?”
“臣以皇上對皇嗣的教導為榜樣,效仿之。”
“朕要聽實話。”
“是實話。生為男子,無非就是文武兩道可選;生為女子,無非就是嫁做人婦。跟皇上教導阿哥們習字騎射、公主們蕙質為國有别嗎?”
“朕隻想格外對皇太子好一些。”玄烨誠實道,“不僅僅因為他的生母是皇後,也因為他的冊立和成長關系着滿漢關系和大清國運,所以朕躬力親為,給他最好的學習條件和住處。”
“毓慶宮的設計圖紙,臣看過了。”納蘭道,“剛開始,臣确實跟阿瑪一樣覺得皇上過于大張旗鼓、讓主宮殿的地位躍居皇宮中的諸建築之上。但是現在,臣明白了皇上的用意。”
“你說朕是什麼用意——”
“皇上重視對阿哥們的培養,需要一處把阿哥們聚集起來切磋琢磨的地方,毓慶宮跟圈繞的殿閣恰是合适。此外,皇上一向敬重愛新覺羅的列祖列宗和孝順太皇太後,皇太子和阿哥們居住的地方跟宗廟離得近,可以起到不忘祖宗和嚴以律己的督促作用,無形之力,效果最大,正好符合漢人們所盼的‘以孝治天下’的期望。”
“你倒是比明珠看得明白。”
“臣也不過是剛剛想透徹而已,因此決心說服阿瑪全力支持皇上。”
“朕自登基以來,從不昏庸。所下的每一道旨意、所做的每一次決策,都是把江山百姓裝在心中。”
“是。太皇太後、滿朝文武和天下百姓都把皇上的神武和威嚴看在眼中,臣也一樣,曉得康熙皇帝的目标是成為千古一帝。”
“納蘭你好好看着吧!大清的未來是如何在朕的統治下越來越好,皇太子是如何在朕的教導下步步展現下任明君之潛質……”玄烨把頭一仰,盯着納蘭的眼睛,“包括你,也會在朕的光芒之下熠熠生輝于史冊。”
納蘭在心中一苦笑。
——光芒之下,而不是光芒之側。
——皇上的話中玄機,不過如是。
玄烨站了起來,走上台階,看向毓慶宮的方向。
納蘭上前,在君側感受君心,一并期待未來。
玄烨一百八十度地一揮手,雄心萬丈道:
“朕的眼前,是浩浩蕩蕩的鐵騎向北蒙古草原進發,朕沖鋒陷陣于皇軍鐵騎的最前方,與噶爾丹當面較量,最終打下勝仗!”
“朕回到皇宮,終于可以向列祖列宗做出交代:太祖爺、太宗皇帝、皇阿瑪你們都看看吧——大清的版圖終于完整了,南方三藩已平、對海台島已經收複、邊境沙俄已經撤離,連心腹大患噶爾丹,也已經鏟除,太平了,朕的天下太平了!”
納蘭筆直站立,面帶磅礴之色,胸有恢宏氣勢。
“皇上,你今日所言必将成真。”
“大清的地圖,是皇上一點一點拼湊完整的;大清的國土,是皇上不懼萬難收歸在手的;大清的吏治和民風,是皇上革故鼎新開創新局的。追随盛世明君,是納蘭的宿命,納蘭不後悔。”
“好——”玄烨跟納蘭彼此握拳一碰,“你我君臣今日之言,諸願成就!”
“諸願成就。”納蘭笃信。
*
江南。
水鄉别院。
沈宛坐在宋應星對面,二人剛剛下完一局圍棋。
沈宛一邊收拾黑白子,一邊道:“師傅,您的大作《天工開物》至今沒有下文,神龍镖局江南分号的姜飛遠姜副爺和衆镖師已經發動多方關系去尋了。”
宋應星盯着棋盤側的一盆秋菊,搖頭道:“此事就此張揚出去,要是觸動了朝廷利益,對我也沒有好處啊!”
“現在除了镖局裡的人,已經沒有誰是可以信得過的了。”沈宛把裝黑白棋子的陶瓷罐歸位,“之前我就跟師傅您說過了,徐乾學是個小人,要是《天工開物》落入了他手中,他在康熙皇帝面前一番舌根子嚼下來,後果怕是比之前張岱先生的《夜航船》被禁還嚴重。”
“那我還不如讓《天工開物》漂洋過海,送到西洋去得了。”宋應星一下子轉變了固本貶夷的舊思想,“也不知道镖師們有沒有膽量接走往海外的镖。”
“師傅您是打算把大作送往西洋的何處?”沈宛驚訝,“就算是要送,人家也看不懂漢字啊!”
“我沒說要把《天工開物》輸送到西洋去揚名立萬,所以不必翻譯成洋文。”宋應星把棋盤立了起來,“我隻是想保全自己畢生的心血而已。”
沈宛把雅菊挪到了桌面的正中央,道:“《天工開物》送往美術館的好,我聽納蘭公子說,西洋的美術館就相當于是咱們大清的畫院,但是人家是對全民開放的,庶民們都能去看那些大畫家的畫。”
“庶民們去看美術館裡面的東西,要花錢嗎?”
“西方比咱們先進,有慈善家搞公益資助畫家和協力辦展,庶民們不必花錢。”
“慈善家是何意啊?”
“就相當于是‘大善商’或者‘義士’,都是些不缺錢和眼光精準的物色者。”
宋應星感慨道:“禦婵,真是怪啊!大明和大清的統治者都不歧視夷人夷術,為何朝中卻有諸多反對勢力?那些人真的是在為統治者堅守祖業盡心嗎?”
沈宛失笑,道:“文官多陷于儒家經典和理學的綱常之法,豈非最是保守?武官多看重軍功爵位和心中傲骨,豈非最是倔脾氣?八旗親貴和鐵帽子親王們多守舊和怕失去祖上傳下來的一切,豈非最是頑固?所以《天工開物》若想出海,并非易事,師傅您也要仔細那些盤查貨物的軍爺們背後的勢力才好。”
宋應星起身,背着手小歎:“咱們光顧着往《天工開物》的未來想,這些書在何處都還沒個準呢。”
“尋物,越是執着越是難得。”沈宛勸師傅寬心,“還不如多做等待,佳音自來。”
她将半開的窗戶推至全開,看向遙遠的天際。
镖物的蹤迹與天際一樣茫茫,天際尚有雲開見月之時,镖物理應有水到渠成之覓。
*
延禧宮。
惠妃和榮妃正在說話,忽然傳來一聲通報:“皇上駕到——”
榮妃道:“果然是姐姐的福氣來了,我跟着姐姐也一并沾光。”
惠妃并未詢問之前榮妃是否看見“德嫔與隆科多疑似數回私下接觸”之事,隻笑道:“妹妹誕下三皇子胤祉,跟皇太子一并養着,皇上也是一樣疼惜妹妹和孩子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