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單手托腮,“天地不過是一國之君和一家之主,皇上和阿瑪在,長城再高再長再宏偉,也如天地中的一粒芥子,須彌如塵。物已如此,何況是人?我等凡胎,靈根半存,等着走出身外物和身邊縛所成的無形繭,得羽化登仙之幸罷了……”
盧氏安靜地聽着。
她見容若臉上的神情,很是恬然,就好似大唐那位半官半隐的大詩人王維那般:
我心素己自脫俗,閑來卧聽落花聲。
竹杖踏尋幽篁裡,盡是寒翠染清風。
*
羅帳落下,明燈既熄。
同床溫夢,将睡之際。
“爾谖,額娘今日說了你的好。”
“我的做法和公子所教,是否合二為一的‘好’,額娘都看到了?”
“額娘沒提我,都是在阿瑪面前說你的好話。”容若别過愛妻的劉海,“你賢惠,好評價都是應得的。”
“公子誇過我相貌好,如今有額娘誇我懂持家,我可是配得上:蕙質蘭心、秀外慧中八個字?”
“我希望将來史冊評價納蘭性德的愛妻盧氏的時候,可以留下‘才德兼備、溫婉淑慧’八個字,亦希望自己為愛妻盧氏所寫的文章和詞歌,能夠流芳百世。”
“嫁給公子,三生有幸,一生珍惜。”
“能娶爾谖,活之有味,筆生芳華。”
夫妻之間真心的話語最能纏情繞愛,容若想來:
“唯願清夢逐浮舟,一入桃源萬頃紅。
醒來方知枕餘溫,已是斜暮晚齡空。”
——這首詩,所言極是。
——萬頃紅易逝,枕邊人當惜;晚齡空終至,相伴路憶深。
*
這邊容若和盧氏夫人才剛剛睡下。
另一邊的江南水鄉,沈宛确實獨自在窗邊看最是惹相思的秋月。
包含着女子細膩情感的詩詞,已經寫就許多,隻等着寄給公子溫看。
夜濃添酒才譜成的數首新曲,已經婉轉入喉,隻願千裡寄如水戀脈。
沈宛對月凝視,隻覺得嫦娥在廣寒宮也應如是。
到江南以後的這些日子,倒也不清閑:
結交各方上流階層之人,或獻藝或獻策,隻為證明自己作為女子的生存價值。
多跑了數趟镖局,或明着從姜飛遠姜副爺口中聽取情報,或暗中探查跟徐乾學等江南出身的大儒相關的往來镖物,不可說不謹慎。
一切概是為了容若。
隻是——
思慕容若歸思慕容若,眼前還有個大難未解。
也不知道師傅的大作,那整整十萬餘字、三卷十八篇、涉及三十餘個職種領域的《天工開物》,是流落何方?到了何人手中?
*
次日。
納蘭父子來到養心殿請見康熙皇帝時,竟然看見了從翰林院而來的徐乾學和狀元郎彭定求。
徐乾學道:“臣在翰林院中從事日常事務之際,竟然聽見彭生對諸位同科及第的同僚們大談《天工開物》一書,俨然是一副:擡舉書作者宋應星和高贊前明智慧的姿态!所以臣特意前來禀明皇上,免得後續生出别的是非來。”
康熙皇帝道:“我大清雖是未現農林工商上面的四通之才,朕也未将《天工開物》收做皇家典藏或是列為禁書,彭定求,你何以大論此書?”
彭定求朗朗道:“學生得《天工開物》半缺不全的抄本一冊,通宵讀之,驚為天書!今日與諸生侃侃而談,乃是分享當中精髓——”
“精髓?”
徐乾學在心中冷哼一聲。
其踩低宋應星之心昭然若揭:
“啟禀皇上,臣聽聞宋應星忌諱清人服飾和發辮,平日裡隐居山林,一切習慣保留明俗,以此來抵抗皇上的滿漢一家之策。臣雖礙于忠君之心和自己體面,未讀過《天工開物》當中的一字,但今日從彭生口中言詞聽來,宋應星所寫的東西和所繪制的插圖,反清複明之心是大大的有啊!”
康熙皇帝看向納蘭,問他:“明府藏書無數,你看過《天工開物》嗎?有什麼要對朕、座師徐乾學和編修彭定求說的嗎?”
納蘭隻感覺自己的後背被明珠有意識地拍了一下,意思是警告他要好好回話,别把納蘭家的前途賠了進去。
“回皇上,臣沒讀過。”納蘭看了徐乾學一眼,故意道,“倒是之前在徐先生府上接受座師授業之時,多有聽及。徐先生看過《天工開物》全卷,也未可知!”
在康熙皇帝的質疑目光中,徐乾學強作鎮定道:“吾生莫要含血噴人!本官身正言正,豈會勾結前明士人和精讀反書?”
納蘭不容置否道:“徐先生肯看天下之書是好事呀!隻是怎的今日就想着拿彭生來在皇上面前出氣,而忘卻了之前對容若的‘教誨’了?”
彭定求趁機:“敢問公子,徐大人是如何論《天工開物》的?”
“徐先生說:宋應星是天下奇才,大作之影響遠超皇上的施政策略。皇上所推行的:治河運、通漕運、彙糧倉三大要策,還不如《天工開物》當中的一句通河之道。”
聽到這裡,康熙皇帝把臉色一沉,指着徐乾學怒道:“原來,沒把朕放在眼裡的,是徐乾學你!”
“臣冤枉啊!”徐乾學吓的一跪地,“愛徒容若所說,句句非真,皇上勿信!”
“徐乾學,朕竟沒想到:你在做學問上得心應手,出賣和反咬起翰林院裡面的後起之秀來也是頭頭是道。朕若非聽了納蘭所言,定會先一步為你所惑,定了彭定求之罪。”
“臣真的是沒有小看過皇上啊!”徐乾學惶恐,“臣可以向蒼天起誓——”
“夠了!”康熙皇帝打斷,“納蘭從不在朕面前說謊,你還有何狡辯?當真是不怕走出養心殿後的第一步,就被天雷劈個正着嗎?”
徐乾學渾身一抖,垂頭向皇上求饒。
“皇上聖明。”彭定求感激地一拱手,“學生談論《天工開物》,句句都是想着皇上和向着大清的,絕不敢拿皇上跟宋公比較優劣。”
“朕,拟将彭定求的俸祿上調一級,以滋勵彭定求不畏言語、敢談奇書之勇氣!”康熙皇帝回頭一看顧問行,“顧總管,你即刻去吏部傳達朕的旨意。”
“奴才明白。”顧問行說完,便走向正在對康熙皇帝磕頭謝恩的彭定求,“彭生,你今日可是得了好福氣,随奴才前去吏部拜訪各位大人吧!”
“學生叩謝皇上!”
彭定求因禍得福,歡喜地跟随顧總管離殿。
反觀徐乾學,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腿,心中是一片懊惱。
——怨宋應星也不是,怨愛徒容若也不是,如此境地,皆是自找。
——但是話說回來,《天工開物》裡面的技術技巧要是能用在大清的國計民生上,必将大大有利于社稷安定啊!
“有關宋應星和《天工開物》一書,朕倒是想讀一讀。”康熙皇帝忽然來了興趣,“搜羅之事,就交給曹寅曹侍衛去辦!”
梁九功反應機靈:“奴才這就去給曹侍衛傳旨。”
此時。
外頭傳來了一聲通報:“啟禀皇上,索額圖索大人求見。”
“準見!”
說罷,康熙皇帝冷掃了徐乾學一眼,“朕罰你半年俸祿算完,跪安吧!”